徐青弘把刘奕菲的哭戏提到前面来。
在影片最后,家明接到七月女儿的电话,和安生碰面,得知七月生下孩子之后就失去了消息。
但安生骗了家明。
七月因产后大出血去世。
安生得知这件事,拿着笔,看着死亡通知书迟迟不肯签字。
挚友离世的心情和刘奕菲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
徐青弘那边喊开机,她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卡卡卡,哭太快了,还没到这么哭的时候呢。”
“对不起。”刘奕菲擦眼泪。
“循序渐进啊。”徐青弘等她补妆。
这里会弱化医院的背景,把镜头聚焦在安生一个人的身上。
“林七月——”安生看着死亡通知书。
机位切到纸上。
【林七月,年龄:27岁。出生于1983年——妇产科住院期间,因病情危重,抢救无效死亡,于2010年,10月20日,13:04分去世。——肾脏衰竭,特通告家属。】
安生拿起笔,在通知书最后那栏签上自己的名字:李安生。
“过了来,补妆,准备下一场。”
下一场还是这里的戏。
原片中安生在护士站就开始崩溃,很多人没看懂,觉得成年人在外面,再伤心也要控制好情绪。
其实是镜头衔接有问题,让大家误以为安生没忍住真哭了。
徐青弘看过好几遍,可以确定,这里的哭戏,还有那两句突兀的台词:【我才不签字呢,谁是你亲属啊,去死。】仅仅是安生脑中的幻想。
医院的背景已经虚化到看不出来了,只有安生一个人的身影。
“准备,开始。”
徐青弘看刘奕菲的表演,她这个哭戏有点许红豆那味了。
大概她拍有风的时候也代入这个感情了吧。
“来,我说一下啊,你这个哭戏,很好。”徐青弘上来先夸,然后才指出问题,“不过呢,你还缺少一种层次感。”
刘奕菲一边擦眼泪一边听徐青弘说话。
“你是很伤心七月的死,但除了伤心还有怨恨。”
“怨恨,为什么?”刘奕菲没明白。
“一个你把她当做自己半身的女人,她不跟你说一声,就那么死了。明明你们不久前一起设想以后的生活,一起抚养孩子长大,转眼间,留下你一个人,你是有点怨她,也恨她的。安生本来就是孤零零的,她拥有的不多,七月算一个,七月的孩子算半个。”
徐青弘举个例子,“这就类似于孝庄秘史中,大玉儿得知多尔衮死讯的时候,她说,一个影响了我一生,深爱了一生的男人,他不说一声自己就死了。”
七月同样影响了安生的一辈子。
刘奕菲补妆的时候翻出那个剧的片段看。
孟知意也在看。
徐青弘说:“静姐演这剧的时候刚三十岁,她硬是把古偶演成了正剧的感觉。”
“我记得那个短折而死,那个哭的太经典了。”孟知意看过剧,会唱主题曲。
“好剧就是有这种魅力,过去十年二十年,单拎出来一句台词就想起那个片段。”
“老板,我有问题。”
“说。”
“安生不是七月的直系亲属,她签字有用嘛,能领到丧葬费?七月的爸妈呢,他们会允许外孙女跟着安生生活?还有,怎么保证这个消息瞒住家明一辈子?”
徐青弘看刘奕菲的妆还要补一会儿,解答孟知意的疑惑,“草蛇灰线,埋个伏笔,其实死的是安生,不是七月。”
“啥玩意?”
一句话,把两个女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这时候安生父母双亡,她没有直系亲属,她的愿望是活到27岁就好。死的是七月还是安生,就看观众怎么解读呗。她们一体两面,七月死了,安生代替她活着。那个肆意自由的安生,也随着七月的去世而离开,从此安生变成文静的七月。”
“电影结尾的三个结局,安生和老赵幸福生活,这个是写进小说的结局。第二个,七月把孩子交给安生,自己去流浪,这是安生告诉家明的结局。第三个,七月产后大出血而死,这是真正的结局。”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戏中有戏,怎么解读都可以。因为七月和安生,本来就是一体的。”
孟知意说:“咋个意思,青春片爆改悬疑片啊?”
“你们老说这是一个抢闺蜜男人的故事,当然不能拍的那么庸俗,我加点别的东西进去。”
“那有没有可能,七月与安生就是一个人,分裂出来的双重人格?”
徐青弘拍手,“孟姐这个想法可以,电影界就需要你的大脑洞。”
过度解读也是解读的一种,观众喜欢怎么理解是他们的事,只要基本内核不变就行。
跳出闺蜜抢男人和百合情感,理解为两个女人既是伴侣又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稍微过度解读看个乐子也挺好的。
徐青弘看刘奕菲补完妆,拉机器开拍。
她这次的哭戏,比之前好上很多,至少眼神中的埋怨看得出来。
还是要磨。
徐青弘一遍一遍磨,一直磨到他满意为止。
—
今天拍撕逼戏。
七月和安生互通五年的信,安生在每一封信的结尾都会问候家明。
孟知意看剧本,“问候家明,什么意思?”
徐青弘说:“安生故意给七月添堵呢,还有一个隐藏的意思,安生希望七月能明白。”
“添堵?”
“流浪这几年,安生吃了很多苦,经历过吉他手的背叛,摄影师的不靠谱,她漂泊不定,朝不保夕,当然会想起让她不得不离开的七月,怨气化成不满,添个赌发泄情绪。”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们俩还懂女孩的心思啊。”
徐青弘随口说:“我变性的。”
刘奕菲听到这话瞪过去,“这个赛道还有抢的?”
时间久了,大家熟悉起来,平时在片场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一个合格的文本工作者不应拘泥于性别,红楼梦还是男作者写的呢,那细腻的感情够我学一辈子。”
徐青弘说完,接着讲戏,“这是七月和安生的久别重逢,安生的妈妈去世,她在这世上只有七月了,她们一起去沪市,在一家昂贵的餐厅吃饭,两个人彻底撕破脸。”
“七月看到安生为了钱向客人谄媚、喝酒,她觉得安生不该这么自甘堕落,靠着哄男人混吃混喝。”
“两个人金钱观冲突,安生流浪过,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安生为什么离开。”
“安生心里想,要不是她当年的成全,自己怎么可能混成这样,现在七月却高高在上指责她。”
“七月想,如果当年她留下安生,也许安生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她愧疚又心疼,最后把这份复杂的情感借着家明的由头宣泄出去。”
徐青弘看看她俩,“听懂没有?有没有不理解的地方?”
两人一起摇头。
“那准备,开拍。”
七月看着安生娴熟的混来一瓶昂贵的红酒,想到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整个人被悔愧淹没,愧疚长出尖刺,扎向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这些年,你靠着男人混吃混喝,不觉得这样很贱吗?”
“交朋友啊,你不懂。”安生还在忍,她们许久不见,不想因为这些事吵架。
这一刻,七月不懂安生漂泊的辛苦,七月在象牙塔里过着稳定的生活,安生独自在外,孤苦无依。
这次出来旅游,七月付的酒店房费,沪市的酒店贵到安生无法承受,所以她就想付餐费,保存她那一碰就碎的自尊心。
对安生来说,七月说费用全包,就是在施舍她,一句我有钱,高高在上。
安生不喜欢这样。
“我有钱,我来付就好,我们没必要算这么清。”
“这些年,你跟我算的还不够清楚吗?”安生忍了好久的眼泪落下来。
“卡!哭早了,现在不能哭。”徐青弘大喊。
化妆师上去补妆。
孟知意又开始传授她的哭戏绝活,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等到台词说完再掉。
这个不是每个人都会的,要看对自己身体部位的把控。
“接着那句台词,继续。3、2、1开始!”
安生委屈,七月也委屈。
“如果真的清楚的话,你这五年里给我写的每一封信,都在问候我的男朋友。”
“如果真的清楚,你就不会一直戴着这个!”七月猛然起身,用手拨弄安生的衣领,露出那块玉坠。
家明送给安生的玉坠。
“你看,你算的多清楚。”安生跟着翻脸,到现在了还装什么呢。
她了解七月,她最了解七月乖乖女形象下那颗不安分的心。
“七月,你是什么人,家明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别哭,有什么可哭的!”
七月转身就走。
镜头继续拍安生。
刘奕菲演完,过来看回放。
徐青弘拉进度条,“可以啊,没问题。”
孟知意说:“我还是没懂,安生为啥问候家明,她这么问,不就和熹贵妃安一个意思嘛,只会让七月更加生气。”
“刚刚那场戏,你们演出来了,但你们都没明白为什么啊?七月提出信上的问候,戳破玉坠的事,安生怎么也跟着撕破脸,真是因为话赶话?”
“安生在生气,她的问候家明,戴着玉坠,就是想给七月提个醒。她最想问的是,你还介意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但,七月的反应让安生明白,这事过不去,她仍然介意,所以安生走了,并且再没有给七月寄过信。”
孟知意翻剧本,“你也没写啊。”
“写出来就刻意了,就要你们俩蒙蒙胧胧的表演,解读电影是观众的事。”
“那要是这样,每一句的问候家明,其实就是安生的恳求?”
徐青弘说:“漂泊的日子久了,谁不想安定下来呢。安生母亲去世,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七月,可是,七月还是那个自私的七月。像车站那次一样。”
“别把七月想的太好,也别把安生想太坏,二女争男只是个表象,相比她们对彼此的爱,家明只是个工具人。”
孟知意感叹:“我一直以为这是抢男人的故事。”
“行了,今天收工吧。”
徐青弘没怪她,因为一开始,他也以为这是个恶俗的抢男人撕逼故事,双影后获奖的消息传出来,他还骂过评委眼瞎。
骂完了之后又不甘心,究竟是他不懂鉴赏还是评委被公关了?
带着这个疑问,徐青弘废了一番功夫去了解这部片子。
灵魂伴侣这东西只存在于女人之间。世另我、半身。双影后实至名归,缺一不可。
徐青弘只能说,这和性别也有关系,这种感情放在女人身上很合理,如果是男人,那就完了,妥妥的背背山。
男人之间别说腻歪了,就是手拉手都嫌恶心。
孟知意走之前说:“老板,你该刮胡子了。”
徐青弘还保持络腮胡的形象呢。
“我忙着画分镜,没空。”
“火柴人分镜又不难。”
徐青弘看周围没人,意有所指,“那你来帮我画。”
“再忍忍呗,等拍完的。”
“除了忍,我还能怎么样啊。”徐青弘装可怜。
孟知意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然后走了。
今天拍浴室戏。
浴室戏是她们冲突最强烈的一场戏。
上一次,她们在沪市分别,再没有联系。
就这么过了两年,家明和安生在燕京偶然碰到。
这时候安生是个房产销售,娴熟的抽着烟,和家明聊几句,说她有对象了,是个老男人,等他和媳妇离婚就娶她。
非常戏剧性的,那男人车祸死了,安生想有个家的愿望破灭,又被原配赶出去,家明好心收留她。
七月来燕京找家明,刚好看见自己的男朋友扶着喝醉的安生。
“词都背下来没有,这场用长镜头。试试水温,别太凉。”
徐青弘说:“真浇,都给我入戏,尽量一条过。”
——
他看看刘奕菲,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孟姐那次的评价,眼睛睁不开,影响发挥——
刘奕菲说:“要不然别用温水了,温水浇演不出一激灵的感觉。”
“凉水行吗?”
“试试。”
大多数成名的演员,爱惜羽毛,反倒不会矫情,只有那些没作品傍身的流量才想着耍大牌,拍戏糊弄事。
“好,来!”
机器运转。
七月看到醉酒的安生,拿下花洒往她身上浇,两人争夺起来,满身是水。
七月扯下挂着的性感内衣,一句一句逼问。
“家明不喜欢这样的,我告诉你家明喜欢什么样的。”
七月开始脱衣服,从呢子外套脱到毛衣,再解开里面的衬衫,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徐青弘盯着监视器,脑子里想起一个搞笑的梗:霸总撕开我的棉衣,毛衣,线衣,秋衣,保暖内衣——
“卡!你那毛衣袖子怎么脱线了?
孟知意系好扣子低头看,还真是。
她头发炸起来去换毛衣。
“聚酯纤维真是服了啊,我一脱,噼里啪啦给我一顿电,看我这脑袋。”
片场笑成一团。
这条得从头来。
徐青弘解释这场戏,“七月爆发并不是因为看见家明和安生在一起,她最介意的一点,也最怕的,是自己在安生心里不再是最重要的那个。
“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这句话七月一共重复了三遍,一次比一次激烈,安生的所有都是七月给的,安生没有资格跟她抢东西,任何一样都不行。”
孟知意换好毛衣过来说:“你这么拍很容易被观众以为是真百合。”
“不是哦。我认为男男、女女、这两种感情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有排他性和占有性,以及最重要的,肉体的欲望。”
“七月和安生对彼此有爱,却不是爱情,因为她们对各自的身体没兴趣,懂了吧?”
徐青弘认认真真解释,他可不想把一个好好的电影拍成真百合。
浴室冲突戏整整磨了三天。
拍完,俩女主各自大病一场。
徐青弘没法子,给她俩放一天假调整,先拍别的戏。
不知不觉,电影拍摄到尾声。
最后一场戏,怀孕的七月来找安生,她们躺在一张床上,将这些年的事情开诚布公。
摄象机俯拍。
七月眼角含泪,说:“我们俩,都特别爱装。你太笨了,装的一点都不象。你——恨我吗?”
恨吗?安生在外多年,练就一身讨好别人的本事让自己活下来,尊严全无,她怎么能不恨。
安生诚实回答:“恨过。”
“我也恨过。从爬山那次开始。然后我发现,当我有了新生命,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你。”
“我恨过你,但我也只有你。”
对安生而言,听到七月的这句话,过往的恩怨与委屈通通都不重要了。
徐青弘盯着监视器,这有点好嗑怎么回事?
“过!”
2月16号,《七月与安生》杀青。
徐青弘接到江老板的通知,年后补拍捉妖记,他趁着这几天帮女朋友出戏。
这电影拍的,小女友快抑郁了。
“——你又不回去过年,也、也不过生日?”孟知意仰起头,被动承受他的亲吻。
他们已经回燕京了。
“没时间。”
徐青弘把她的手举到头顶,扣住。
“你让我忍到杀青,我听话了,然后呢?”
“还要怎么然后啊——”孟知意动了动手,他抓的很紧。
——
“前面一个月要忍,我去捉妖记剧组又是一个月。”
“你之前,忍了好几年呢,两个月算什么。”
“开荤和不开荤是两回事。”
徐青弘低头往下亲,现在锁骨都不让亲了。
“我去探、探班?”
“不行啊,你要去家丁剧组当监制。”
“意思就是,我们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徐青弘用厮磨当做回答。
“哥哥,你能轻点么——”
“不能,我喜欢你这样,不瘦胸,只瘦腿。”
孟姐最瘦的时候都没瘦胸,有料,压桌名场面。
暂时解了馋,徐青弘抱着小女友开导她,“还在戏里呢?”
“唔,我不太了解这种感情。”
不了解,所以越演越痛苦。
徐青弘抓着她分析人物,帮忙入戏,戏演完了,再帮她出戏。
“在我的想法中,如果她们心里只有彼此,安生是不会和家明上床的,那算什么。”
徐青弘拍拍她的后背,解释:“从一开始我就强调过,她们不止有爱,还有恨呢。爱恨是对立面,又是伴生体,很复杂。”
“我就没有恨过谁。”
“那不然,我们吵一架?”
“才不要呢。”孟知意忙不迭摇头。
“如果用一句准确的话来形容她们的关系,那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因为没有,所以珍贵。”徐青弘整个手掌复盖住,轻轻一握,从指缝漏出去。
“知己?”
“不一样,知己是知你懂你,世另我是照镜子。影片最后的镜头,安生照镜子,镜头给到的却是七月的脸。你啊,每拍完一部戏就尽快从戏里走出来。”
“需要时间嘛。如果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我不会觉得高兴,我会想,好可怕,我想消灭她。”
“你是独一无二的。”
“对对!”孟知意笑了,和同频的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你对我来说——同样是独一无二的。”徐青弘觉得休息的差不多了,可以再战。
“为什么七月决定逃婚,还要和家明——”孟知意喘了口气,继续说:“为什么设计这种情节,如果没有孩子,她就不会难产死了。”
“七月一直很乖,她的行为被困住了,她让家明逃婚,顺势离开查找自由,可她对家明是有愧的。逃婚的家明会受到小镇所有人的指指点点。”
“钥匙,房子。家明准备好了一切跟七月过下去,她索性就用自己的身体给家明一个交代。”
具体是不是这个原因,原版电影没说,原着小说也没写,这是徐青弘自己瞎猜的,有过度解读的嫌疑。
很可能,这就只是一个简单的戏剧冲突。
孟知意没有心思再问下去了,她的身心被充满。
“——大。”
“你说什么?”徐青弘没听清。
孟知意闭上嘴,额头浮现细密的汗珠,她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总想说一些以前没说过的话。
男人在床上的时候最好别说废话,别闲聊,用力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