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上海，这沿着京汉、津浦等铁路线辗转的西天，比在关外行军还要磨人。火车拥挤不堪，走走停停，饭菜粗劣，夜间只能在硬座上勉强打个盹。林航和其他几个年轻学生起初还带着新鲜感，叽叽喳喳，几天下来，也都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只剩下疲惫。陈峰虽也疲惫，但更多的是沉默，他透过车窗，看着这片广袤却贫瘠、饱经战乱的中原大地，心情比车身更加颠簸沉重。
第西天下午时分，太阳逐渐西沉，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微弱的光芒。经过漫长而又颠簸的旅程后，那辆破旧不堪且满载乘客的火车终于缓缓停下，并发出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它仿佛也己经筋疲力尽一般。随后车门打开，一群群人如潮水般涌出车厢，其中就包括我们这行人。
大家拎着各自简单的行囊，跟随着熙熙攘攘的客流艰难地下车。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既有对长途旅行的疲倦，更有初到陌生之地的迷茫和不安。当双脚真正踏上月台时，所有人似乎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但眼神依然充满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眼前展现出一幅完全不同于北方城市的景象：高楼大厦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风格各异的西式建筑物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各处，给整个城市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街头巷尾传来阵阵喧闹声，夹杂着各种口音和方言这里就是繁华热闹的上海火车站！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一个身材中等、身穿一套略显陈旧但还算整洁得体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的中年人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他们跟前。他看上去精明干练，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了一遍陈峰等几个人之后，用略带迟疑的语气开口询问道："请问几位，是否来自奉天（今沈阳）的学生呢?"
陈峰心中一紧，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张名片，然后淡淡地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我们这次行程比较匆忙，可能需要尽快上船，请您多费心了。”说罢，他顺手把名片塞进兜里，同时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依然将林航护在自己身侧。
王宏见状，心知此人不好对付，但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道：“好说好说！我一定全力配合各位，保证让大家顺利登船！对了，不知几位此次出行有何要事呢？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定当竭力相助！”
曹汝霖？陈峰在脑中快速搜索着这个名字。此人是北洋政府里的亲日派，历任外交、交通总长，名声并不算好。奉系与北洋中央政府关系微妙，张作霖对曹汝霖这类人也未必看得上眼。此刻，这人为何会“关照”他们这批奉天来的留学生？陈峰心中疑虑丛生，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继续打听。在这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转而问起最关心的问题：“王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登船？”
王宏掏出怀表看了看，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出港时间表，对照了一下，说道：“最早的一艘远洋邮轮，‘盎特莱蓬’号，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起锚了。就是这艘船。”
陈峰回头看了看身后这群面带倦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年轻人，不想再横生枝节，便对王宏说：“那我们现在能登船吗？早点上船，大家也能早点安顿下来。”
“能，当然能！” 王宏连连点头，“手续都办妥了，诸位请随我来，走这边通道快一些。”
“好，你在前面带路。” 陈峰示意道。
王宏立刻转身，对着陈峰一行人大声招呼：“各位才俊，都跟紧了啊！咱们这就登船，一个跟着一个，别走散了！”
一行人跟着王宏，穿过拥挤嘈杂的候船大厅，从一条有码头工作人员把守的狭小通道首接进入了码头区域。咸腥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夹杂着机油和货物混杂的气味。眼前，一艘巨大的、冒着黑烟的钢铁巨轮如同山峦般停靠在岸边，巨大的船体、高耸的烟囱、复杂的缆绳，无不彰显着这个时代工业文明的力量。
“我的老天爷这这船也太大了吧！” 一个来自黑龙江的学生张天，仰着头，张大了嘴巴，忍不住惊呼出声。
“哎呀妈呀，这比咱们奉天的城楼还高！” 李嘉航也看得目瞪口呆，“等我学成回来，一定得跟我爹妈好好得瑟得瑟，咱也是坐过这种大洋船的人了！”
就连一向斯文的柯宇，也推了推眼镜，眼中充满了震撼。
林航紧紧跟在陈峰身后，激动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哥，你看！这大家伙，真能漂洋过海？”
陈峰看着这群年轻人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反应，心中并无嘲笑，只有一丝复杂的感慨。此时的中国，积贫积弱，工业基础几乎为零，莫说制造这样的巨轮，就连维护都需仰人鼻息。这些年轻人眼中的惊奇，正折射出家国的落后与无奈。他们，正是要漂洋过海，去学习那些能让国家不再如此落后的知识与技术。
顺着摇晃的舷梯，众人依次登上了这艘即将承载他们远航的邮轮。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多是西洋面孔，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与漠然。
陈峰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甲板上好奇地西处张望，他独自一人，默默穿过人群，来到了空旷的船尾。手扶着冰冷的船舷，他眺望着远处。黄浦江上百舸争流，外滩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勾勒出这座“东方巴黎”畸形的繁华。更远处，是浑浊的江水汇入深蓝色大海的地方，水天一色，茫茫无际。
咸涩的海风吹拂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庞，也吹动着他的衣角。身后，是即将远离的故国，前方，是吉凶未卜的异域他乡。他肩负着奉军的期望，怀揣着强军的梦想，也藏着不能与人言的秘密。这一去，何时能归？归来时，这片土地，又将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百感交集，如同这脚下翻涌的江水，在他胸中激荡、回旋。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这一步，既然迈出了，就断无回头之理。
“呜——！”
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猛然响起，穿透了码头的喧嚣，也宣告了一段全新旅程的开始。巨大的船身微微一震，开始缓缓移动，离开了倚靠的码头，向着长江口，向着浩瀚的太平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