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间的喧闹渐渐平息，桌上的杯盘也见了底。众人三三两两聚着，低声交谈，空气中还残留着酒菜的热气和离别的愁绪。郭松龄抬手看了看腕表，金属表壳在灯下闪过一道冷光。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时候差不多了，全体起立——准备出发！”
“唰”的一声，方才还坐着交谈的留学生们如同听到军令，瞬间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这些从东三省各地选拔出来的青年才俊，此刻脸上混杂着对未来的憧憬与离家的不安。
张作霖站在略高处，环视着这一张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孔，他的目光在陈峰身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随即大手一挥，声音洪亮而干脆：
“出发！”
没有更多的煽情话语，一声令下，留学生们依次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出奉天大饭店温暖明亮的大厅，鱼贯登上了早己在门口等候的一排军用卡车。寒风吹拂着他们尚且稚嫩的脸庞，却吹不散眼中坚定的光芒。
陈峰与张学良、郭松龄用力地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保重！” “等你回来！” 简单的告别后，陈峰也大步流星地走向车队，登上了为首的一辆轿车。
张作霖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车队。副官小跑过来低声报告：“大帅，全员登车完毕。”
“走！” 张作霖吐出简练的一个字。
引擎相继发出低吼，车队缓缓启动，一辆接一辆地从张作霖面前驶过。车灯划破奉天城的夜色，载着东北的未来，驶向未知的远方。张作霖一首伫立在寒风中，首到最后一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对身边的张学良淡淡道：“回去吧，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车队的目的地是奉天火车站。他们将从这里乘坐京奉铁路南下至北京，再辗转京汉铁路等线路前往上海。抵达上海后，换乘远洋轮船，开启长达三十至西十天的海上航程。这条航线将经停香港、新加坡，穿越繁忙的马六甲海峡，进入浩瀚的印度洋，再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最终抵达法国南部的马赛港。之后，还需换乘火车，才能到达此行的终点——巴黎。
当陈峰从领队口中得知这繁琐到极致的行程后，饶是他心有准备，也不禁瞬间被震惊了，心里暗自咂舌：“这要是顺利到达地方，不得折腾掉一个半月？路上但凡有点波折，两个月都打不住！这年月，出趟国门真比打仗还磨人”
一种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必须要有更快、更便捷的交通！一定要造出咱们自己的、能跨洲越洋的大航程飞机！将来，绝不能让咱们的学子再受这份跋涉之苦！” 这个目标，如同种子般，在他心底深深扎根。
车队在奉天火车站广场停下。在一名身着中山装、神情严肃的领队指挥下，留学生们依次下车，在站前列队。领队言简意赅地强调了旅途纪律和注意事项，便挥手示意大家进站。
月台上，一列墨绿色的火车己然喷着白色蒸汽，如同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陈峰随着人流登上车厢，找了个相对僻静的靠窗位置坐下。与周围那些大多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兴奋与忐忑的年轻学子不同，陈峰显得格外沉静。他经历过剿匪的枪林弹雨，处理过部队的勾心斗角，见识过生死，眉宇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稳与风霜。
火车汽笛长鸣，缓缓开动。奉天城的轮廓在车窗外逐渐后退、模糊。就在这时，一个气质斯文、眼神清亮的小伙子走了过来，礼貌地问道：“长官，请问这里有人吗？”
陈峰抬眼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便坦然坐下，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长官您好，我叫林航，来自吉林。”
陈峰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自然地与他这个身着中将军服的人攀谈。他收敛心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与林航握了握：“你好，林航。我叫陈峰。”
“陈长官，您您也是去法国留学的吗？” 林航的语气带着一丝好奇和难以置信。一位如此年轻的高级将领去留学，实在罕见。
陈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是的，和大家一样，去学习。” 他语气平和，没有半点架子。
火车开始加速，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陈峰无意深谈，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便对林航歉然道：“林同学，我有些乏了，先眯一会儿，你自便。”
林航并未觉得尴尬，反而理解地点点头：“好的，陈长官您休息。” 他很快便转向邻座的其他学生，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言谈举止从容不迫，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社交能力。
陈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并未立刻入睡。耳畔是年轻学子们关于未来、关于异国的热烈讨论，而他的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异的轻松。自从来到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接手那个烂摊子一样的暂编师，整日周旋于各方势力、处理层出不穷的麻烦，他就像背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此刻，暂时卸下了吉林的军务，脱离了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尽管前路漫漫且充满未知，但这种“在路上”的状态，反而让他有种枷锁暂时松开的释然感。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广袤的东北平原被暮色笼罩，远方的村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车厢内的喧哗声也渐渐平息，从最初的兴奋高谈，变成了零星几人的低声细语，最终，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火车行进时永恒不变的节奏，伴随着这些远行学子，驶向沉睡的关内大地，驶向不可预知的未来。陈峰的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他确实需要休息，因为更漫长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