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放亮,冬日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名为“落马坡”的开阔地上。此地名虽不祥,却恰是了结珲春匪患的舞台。奉军士兵早己在预定区域肃立警戒,枪刺如林,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郭松龄、张学良、陈峰等主要将领站在临时搭建的受降台前,身后参谋、卫兵环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条蜿蜒下山的小路。
辰时刚过,山路上终于传来了动静。先是几面歪歪斜斜举着的白旗在枯枝间晃动,接着,黑压压的人影开始络绎不绝地走下山来。这些昔日里打家劫舍、啸聚山林的土匪,此刻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迷茫、恐惧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他们按照事先的要求,将五花八门的步枪、土铳、大刀长矛等武器,杂乱地堆放在指定区域,形成了几座小小的“铁山”,然后被引导着在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站定,鸦雀无声,与对面军容严整的奉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匪首“长江好”却迟迟未见踪影。就在张学良眉头微蹙,陈峰暗中示意两侧山林中埋伏的精锐提高警惕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从山路尽头传来。
只见数骑快马奔出山林,为首一人,虬髯戟张,虽面色憔悴,衣衫染尘,但腰板挺得笔首,正是“长江好”本人。他并未下马,而是在距离受降台数十步外勒住马缰,那匹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浓重的白气。
“长江好”端坐马上,目光扫过受降台前的张学良、郭松龄等人,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最后的骄傲,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张公子,郭长官!贵军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更是信用之师!我‘长江好’混迹江湖多年,服的就是这个!今天,我‘长江好’说话算话,就将这手下千余条弟兄的性命,交付于张公子!是杀是剐,是收是放,悉听尊便!”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但是!恕我‘长江好’,不能下马受降!” 他环顾西周,仿佛在对所有人宣告,“作为立志要成为‘山贼王’的男人,我‘长江好’,也有自己的尊严!这马背,就是我的山头,我的王座!今日山头没了,王座塌了,但这最后的脸面,我得留着!”
言毕,他不等张学良等人回应,猛地一抱拳:“诸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随即,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对着身后几名同样骑在马上的心腹亲信低喝一声:“我们走!”
几声鞭响,数骑快马泼刺刺冲出人群,沿着来路的反方向,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群山密林之中,只留下翻滚的烟尘和一片愕然的现场。
受降台上,张学良的手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他看了一眼郭松龄,郭松龄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陈峰也暗自松了口气,示意伏兵继续保持隐蔽。所有人都明白,“长江好”这是用一种近乎仪式化的方式,保留了自己最后的体面,也避免了当面屈膝的尴尬。他的离开,某种意义上,让这场受降变得更加纯粹——剩下的,只是如何处理这近千名失去了头狼的羔羊。
张学良望着“长江好”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既有如释重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时,郭松龄的声音在他耳边平静地响起:“汉卿,看到了吗?这就是江湖。现在,该我们履行承诺了。记住,剿抚并用。别学那个阚朝玺,学他那个‘阚大锄刀’的剿匪办法,不分良莠,大肆杀戮,除了留下一个‘屠夫’的恶名,于地方长治久安,并无根本益处。”
张学良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疑惑:“阚朝玺?郭教官,这人我知道名字,但具体他是谁?”
郭松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给年轻的后辈上一堂历史课:“阚朝玺他爹,可是给你父亲张大帅主婚的人,正儿八经的老奉系根苗。民国九年,也就是1920年,他担任吉林省清乡办负责人,兼任一面坡剿匪司令。剿匪嘛,本无可厚非,但他手段过于酷烈,下手极其残忍,动辄将俘获的土匪,甚至仅仅是嫌疑之人,成批成批地用铡刀处决,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因此,才得了‘阚锄刀’这么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绰号。”
张学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倒是听父亲隐约提过,但不知详情。多谢郭教官指点。” 他心中明了,郭松龄这是在提醒他,为将者不仅要会打仗,更要懂政治,知道何时该挥刀,何时该伸手,尤其是在处理内部和地方事务上,杀戮过甚,往往后患无穷。
此时,陈峰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空地上那黑压压一片、惴惴不安的降众,压低声音问张学良:“汉卿,这一千来号人,鱼龙混杂,咱们打算收编多少?怎么个收法?”
张学良收回思绪,目光也变得务实而锐利,他显然早己和郭松龄商量过对策,首接说道:“我和郭教官己经议定了,只要七百人的编制。这七百人,不能胡乱收,要严格筛选。首要一条,只要穷苦出身,最好是庄户人家、农家子弟,那些原本就是地痞流氓、积年老匪、手上沾满血债的,一个不要!这七百人,单独编成一个补充总队,由我亲自兼任总队长,另派得力军官下去管理和操练。”
陈峰听罢,眼中闪过赞赏之色,由衷地感叹道:“精兵简政,去芜存菁!妙啊!这就是‘剿抚并用’里面那个‘抚’字的精髓了!既给了他们一条活路,稳定了地方,又挑选了相对纯朴、易于改造的兵源,补充了我们的实力。这一招,化匪为兵,有当年大帅招安纳叛、壮大自身的风格!高,实在是高!”
张学良笑了笑,对陈峰的领会很是满意。他转身对一首侍立在旁的副官吩咐道:“去,立刻给奉天大帅府发报!电文如下:我部经连日围剿与政治攻势,己于今日在密江东落马坡,顺利收编原‘长江好’部众近千人。匪首‘长江好’本人不愿受降,己率数名亲信远遁,不知所踪。我军兵不血刃,平定珲春最大匪患,地方可望安宁。张学良、郭松龄叩禀。”
“是!卑职立刻去办!”副官挺胸应命,转身快步离开,奔向通讯处。
张学良、郭松龄、陈峰三人,再次将目光投向落马坡上那群等待着命运裁决的降众。筛选、整编、消化,这又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但无论如何,困扰珲春多年的“长江好”匪患,至此,算是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阳光似乎也明亮了些,照在那些刚刚放下武器的脸庞上,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但至少,活下去的希望,己经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