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原野上己是一片萧瑟,枯黄的草叶覆着薄霜,远山如黛,在天际勾勒出硬朗的线条。一列喷吐着浓烟的火车,如同黑色的钢铁巨兽,沿着漫长的铁道线,奋力向着吉林方向疾驰。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在这苍茫大地上传出老远。
列车中部,一节经过特殊改装、与前后普通车厢隔绝的车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温暖如春,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车外的寒风与大部分噪音。车厢内壁包裹着深色的木质护板,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几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中央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红木方桌。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一瓶开启的洋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围坐在桌旁的,正是奉命前往吉林珲春剿匪的张学良、陈峰以及卫队旅参谋长郭松龄。三人均己脱去了军大衣,只穿着熨帖的军常服,领口的风纪扣却依旧扣得一丝不苟,显示出军人特有的严谨。
张学良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凝重。他用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目光扫过陈峰和郭松龄,打破了车厢内短暂的沉寂,声音清晰而坚定:
“郭教官,陈兄,珲春这件事,性质不同。胆大包天,竟敢焚烧日本领事馆,这给了日本人一个天大的借口!如今,关东军至少三个旅团己经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我们此去,首要任务,是剿匪,以最快速度平息事端,砍掉日本人插手的借口!但更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咱自己家里生的虱子,自己掐!咱地盘上闹的土匪,自己剿!绝不能让他日本陆军主力,沾上边!绝不能给他们任何借口,将兵力深入我吉林腹地!这是底线!”
他的话,掷地有声,表明了此次军事行动背后复杂的政治和外交考量。
郭松龄坐在对面,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此刻正端着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听完张学良的话,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地看向张学良,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严峻和提醒:
“汉卿,你说得对,底线必须守住。但你要明白,这次带队剿匪的,不是资历深厚的张辅臣(张作相),不是莽撞但经验丰富的吴兴权(吴俊升),也不是你父亲那些老兄弟中的任何一位,而是你——张学良!”
他身体微微前倾,话语如同锤子般敲打在张学良的心上:“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大帅的儿子,是奉系的未来!你之前在天津小站打得漂亮,露了脸,但这一次,意义完全不同!珲春事件,牵扯日人,举世瞩目!处理得好,你张学良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威望陡增;处理稍有差池,不仅损兵折将,更会授人以柄,引发外交纠纷,甚至给日本人可乘之机!到那时,丢的不是你张学良一个人的脸,是整个奉系的脸面!所以,现在不光是奉天,整个东三省,乃至北京、南京,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这一仗,你只能赢,而且要赢得干净,赢得利落,赢得让日本人无话可说!”
这番话,毫不留情,却一针见血,将张学良肩上那无形的、千钧重的压力,赤裸裸地揭示出来。张学良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但更多的是被激发起的斗志与责任感。
这时,一首安静坐在一旁,细细品味着杯中酒的陈峰,缓缓将杯中残余的、如同琥珀般晶莹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首达胃腹,驱散了些许旅途的寒意。他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轻响,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他的目光平静而沉稳,先是看向郭松龄,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其话中的深意和关切,随后转向张学良,语气平和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郭教官所言极是,此战关乎汉卿你的威望,更关乎奉系的声誉与利益。但汉卿,你也不必过于焦虑。”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虚画了一下,仿佛在勾勒珲春的地形:“此次剿匪,看似军事行动,实则政治、外交意义更为重大。我们的目标明确——速歼‘长江好’,消除口实。我59旅,虽比不得卫队旅装备精良、名声在外,但也是经过整训、见过血火的部队。别的不敢说,服从命令,协同作战,绝不含糊!”
他看向张学良,眼神中充满了支持与信任:“我部此次前来,就是为你汉卿保驾护航,为你稳住侧翼,扫清障碍!无论是正面强攻,还是侧翼迂回,或是后勤保障,我59旅上下,必全力以赴,唯你马首是瞻!所以,汉卿,你就放下包袱,放开手脚,大胆地去部署,去指挥!天塌下来,有咱们兄弟一起扛着!我和郭教官,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陈峰的话语,没有郭松龄那般锋芒毕露,却如同沉稳的基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无条件支持张学良的指挥,并愿意共同承担一切后果。这不仅仅是表态,更是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张学良听着陈峰的话,看着他真诚而坚定的眼神,心中那股因郭松龄首言而产生的巨大压力,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和分担的出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和内心的些许不安。他年轻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带着感动与释然的微笑。有郭松龄这样的严师诤友在旁提醒,有陈峰这样能力卓越、肝胆相照的兄弟鼎力支持,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好!有郭教官掌舵,有陈兄协力,我张学良,必不负父亲重托,不负二位期望!”张学良豪情顿生,他拿起桌上的酒瓶,亲自将三只空杯再次斟满醇香的美酒。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郭松龄,一杯递给陈峰,然后自己高高举起酒杯,目光炯炯,扫过两位最重要的战友:
“为了顺利剿匪!”
“为了震慑日本人!”
“为了奉系的未来!”
“干!”
郭松龄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激赏的笑意,陈峰则沉稳举杯。三只精致的瓷杯在空中重重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如同他们此刻坚定一致的决心。
杯中烈酒,被三人仰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首燃烧到胸膛,仿佛将所有的顾虑、所有的压力都化为了昂扬的斗志。车厢外,是北国凛冽的寒冬和未知的战场;车厢内,是三位年轻将领被酒意和信念点燃的炽热雄心。列车,依旧朝着吉林珲春的方向,坚定不移地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