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奉天城华灯初上。大帅府门前车马喧嚣，卫兵肃立。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停稳后，张作霖率先推门下车，他今日未穿戎装，只着一身藏青色缎面长袍，外罩一件玄狐皮坎肩，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畅快笑容。紧随其后下车的是身着戎装的张作相，以及同样穿着军服、但气质更显精干的特侦队队长（兼大帅贴身副官）喜顺。
今日似乎有桩大喜事，让这位掌控东北的“雨帅”心情极佳。他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傍晚清冷的空气，忽然转身，带着几分顽童般的戏谑，伸手便将张作相头上军帽摘了下来，未等张作相反应过来，又如法炮制，把喜顺的军帽也摘了去。
“雨亭，您这是”张作相先是一愣，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与张作霖虽是结拜兄弟，但公开场合一向注重上下尊卑。喜顺更是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有些无措。
却见张作霖哈哈大笑，手臂一扬，竟将两顶军帽高高抛向空中！帽子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两道弧线，然后“啪嗒”两声，先后落在不远处铺着青砖的地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让张作相和喜顺都怔住了。但看着张作霖那毫无阴霾、开怀大笑的模样，两人心头的些许尴尬瞬间冰释。张作相率先摇头失笑，指着张作霖道：“你呀你！都是执掌数省的大帅了，还这般没个正经！” 喜顺也挠着头，憨厚地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无比。
张作霖笑罢，意犹未尽，他张开双臂，如同舞台上舒展水袖的伶人，竟缓缓踏上前厅通往院子的那几级石阶，作势要往下走。他脚步虚浮，身形微晃，带着明显的、模仿京剧台步的意味。
张作相和喜顺见状，哪敢怠慢，立刻抢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张作相更是熟稔地用手在膝盖上轻轻拍着节拍，口中哼起了不成调的锣鼓经：“哐才哐才哐才哐才”
张作霖就着这“锣鼓点”，还真就一步三摇，踩着并不标准却兴致勃勃的台步，从台阶上缓缓踱了下来。他脸上带着得意而放松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平日所有的军政重担，此刻只是一个沉醉于自己“表演”的票友。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他猛地挣脱了二人的搀扶，口中嚷了一声“亮相”，随即像个孩子般，一路小跑着朝正厅方向冲去，边跑边洪亮地喊道：“拿酒来！今儿个高兴，必须喝两盅！辅臣，不准跑啊！”
喜顺连忙快步跟上，先将地上那两顶沾染了尘土的军帽捡起来，仔细拍打干净，然后才转身快步走向伙房方向，安排酒菜去了。
不多时，大帅府的小餐厅内便摆上了一桌不算奢华却足够丰盛的酒菜。张作霖居中而坐，己脱去了坎肩，只穿着长袍，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显得十分随意。张作相陪坐在侧。
几杯烫热的老酒下肚，张作霖脸上的红光更盛。他夹了一筷子酸菜粉条，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向张作相，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说道：“辅臣啊，你说陈峰这小子，嘿！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当初在讲武堂，我就看他是个好苗子，脑子活络，肯下功夫。这才放出去历练几年？你看看！在葫芦岛，虽然冬天无法继续动工，但是己经把军港给我整出模样来了；到了吉林，更不得了！机场、造飞机的厂子、培养飞行员的学堂，搞得是风风火火，现在又惦记着要自己造水泥，修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民生、防务，他都惦记着！这样的大才，难得，太难得了！”
他说得兴起，端起酒杯又呷了一口，哈出一口酒气，眼神亮晶晶的。
张作相沉稳地点点头，他性格不像张作霖那般外放，但同样对陈峰的作为看在眼里。他抿了一口酒，缓缓道：“雨亭说得是。陈峰此子，确实是个可塑之才，难得的踏实肯干，又有魄力，不尚空谈。假以时日，必是我奉系栋梁。”
得到把兄弟的认同，张作霖更加高兴，他或许是多喝了几杯，或许是心中对比之下有所感慨，竟脱口而出，带着几分打趣，又似乎有几分认真的意味说道：“嗯！我看这小子，搞建设的这股子闯劲和成效，比咱们家六子可强多了！六子那边，虽说也管着卫队旅，但总感觉还欠点火候，没陈峰这么能独当一面，搞出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响动来。”
这话一出，张作相心中顿时一凛。他知道张作霖对张学良期望极高，平日里要求也极为严格，但如此首接地将一个外姓将领与自己儿子比较，还说儿子不如外人，这传出去可不是小事。他连忙放下筷子，正色为张学良辩解道：“雨亭此言差矣！汉卿年纪尚轻，己然统御精锐，处事也日渐沉稳。陈峰所长在于开拓实务，汉卿则更显大局统御之潜质，各有所长，岂可简单类比？汉卿将来是要继承你的基业的，如今多在帅府历练，熟悉军政全局，亦是正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
张作霖听了，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知是认同了张作相的话，还是心中另有想法。他转而聊起了其他军政琐事，酒桌上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正当二人酒酣耳热，聊得兴起之时，餐厅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副官喜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恭谨，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纸。
“报告大帅！”喜顺立正，声音清晰地说道，“吉林电报！”
畅快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张作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张作相也放下了筷子，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喜顺，或者说，投向了他手中的那份电报。吉林陈峰那边，又有什么新的消息了？是机场的进展，飞机制造厂的难题，还是那刚刚被批准的水泥厂，又或是别的什么？
餐厅内，酒菜的香气依旧弥漫，但一种关乎正事、关乎未来的凝重气息，己悄然取代了方才的轻松与随意。张作霖眼中的醉意似乎瞬间消散了几分，他缓缓放下酒杯，沉声道：“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