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机场那令人震撼的停机坪与跑道,吉普车转而驶向与之相邻的吉林飞机制造厂区域。与机场那种开阔的、随时准备迎接战鹰起降的动态感不同,制造厂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规整、密集,带着一种工业特有的沉静与力量感。
红砖砌成的高大厂房连绵成片,高大的烟囱静静矗立,厂区内道路纵横,虽然大部分区域仍显空旷,但骨架己然搭建起来,一种未来的繁忙景象仿佛己可预见。车队在一座最大的主厂房门口停下。
陈峰与张学良先后下车,早有得到通知的厂区负责人在门口等候。简单寒暄后,众人走进了这座挑高惊人、空间极为开阔的厂房。
与张学良预想中机器轰鸣、工人忙碌、飞机骨架初现的场景截然不同,厂房内部虽然摆放着不少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机床设备——诸如庞大的龙门铣床、结构复杂的旋臂钻床、整齐排列的车床等等——但并没有任何一台设备在运行生产。
相反,在厂房中央一片出来的空地区域,以及几台关键设备旁边,聚集着数十名穿着灰色工装或中山装的奉系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并非在制造什么,而是围成几个小圈子,簇拥着几名高鼻深目的苏联专家。
没有机器的喧嚣,只有低沉的、夹杂着俄语和生硬汉语的讨论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金属工具与零件轻微碰撞的脆响。
张学良看到,其中一圈人正围着一台结构复杂的铆接机,一名苏联专家一边指着设备上的传动结构,一边通过翻译大声解释着日常点检的要领和某个液压阀易发生的故障模式,周围的中方人员则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有人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或指着某个部位提出疑问。
另一圈人则蹲在地上,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写满俄文的技术图纸,几个人用手指着图纸上的线条和符号,激烈地讨论着,旁边还摆放着几个拆解下来的齿轮和轴承实物,似乎在对照研究。
还有一群人,则在一位年长些的苏联工程师带领下,正用测量工具仔细检查着一台大型冲压机的底座水平度,不时调整着下面的垫片,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整个场景,更像是一所巨大的技术学校课堂,而非一个投入生产的工厂。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切割金属的火药味和机油味,而是一种浓烈的、求知若渴的学习氛围。
这时,靠近门口的一名年轻技术员偶然抬头,看到了走进来的陈峰一行人。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低声招呼身边的人:“陈旅长来了!大家快别研究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厂房里却颇为清晰。如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讨论声、争辩声、工具声瞬间停止。围在一起的人们纷纷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短暂的寂静后,是不约而同、带着尊敬的问好声:
“陈旅长好!”
陈峰面色如常,对着众人微微点头示意,算是回礼。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带着油污和汗水的面孔,然后侧身,将身边的张学良凸显出来,声音清晰地介绍道:
“诸位,我身边这位,是奉天卫队旅旅长,张学良将军。张将军千里迢迢从奉天赶来,特地视察我们吉林空军的基础建设工作。大家掌声欢迎!”
话音刚落,厂房里立刻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工人们和技术员们看着这位年轻英挺、名声在外的少帅,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激动,或许还有一丝拘谨。
张学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向前一步,抬起双手向下虚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待掌声平息,他用一种轻松而随和的语气说道:
“大家好!不必拘谨,更不用因为我来了就停下手里的事情。我这次来,就是顺路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平时是怎么工作的,现在还是怎么样。我刚才进来看到大家正在认真学习、研究,这很好,非常好!请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他的话语亲切,没有半点架子,瞬间缓解了现场略显紧张的气氛。然而,尽管他这么说,工人们还是显得有些放不开,只是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目光在陈峰和张学良之间游移。
陈峰见状,便对那位负责现场的中方技术负责人点了点头。负责人会意,转身对大家说道:“张将军说了,让大家继续!都别愣着了,该请教专家的继续请教,该研究图纸的继续研究!把咱们平时钻研的劲头拿出来!”
有了这话,人群才渐渐重新活动开来,讨论声和工具声再次响起,虽然比之前似乎稍微压低了些音量,但那股专注的劲头很快又回来了。
张学良饶有兴致地走近一个正在研究发动机吊装设备的小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们与苏联专家的交流(通过翻译)。他看到奉系工作人员提出的问题相当具体和专业,从吊具的承重极限到不同型号发动机安装时的微调差异,显然己经超出了简单操作的范围,是在深挖设备原理和潜在问题。
陈峰在一旁低声解释道:“这是我要求的。目前生产线不急于组装飞机,哪怕只是先试着组装一两架。当务之急,是让我们的技术人员和工人,彻底吃透这些设备。每一颗螺丝的扭力要求,每一根油管的压力参数,每一个电路接口的定义,都必须搞清楚、弄明白,还要能排查常见的故障。苏联专家在这里的时间有限,我们必须抓住机会,把他们的经验和技术‘榨干’。”
他指着那些正在埋头记录或激烈讨论的人:“我们现在做的,不是生产产品,而是在生产‘能生产产品的人’和‘能维护生产线的方法’。没有这个基础,就算现在强行组装出几架飞机,也是无源之水,无法持续,更谈不上未来的改进和发展。”
张学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原本或许期待着看到飞机部件被铆接成型的火热场面,但眼前这种看似“停滞”、实则是在夯实地基的场景,给了他更深的触动。他想起父亲常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峰此刻所做的,正是后者。这种不追求表面政绩、沉下心来打基础的务实作风,让他对陈峰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在厂房里慢慢踱步,看着那些或年轻或成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对知识的渴望和面对复杂设备时不屈不挠的钻研精神,心中暗暗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这些沉默的机床,这些埋头苦干的人,或许比己经停在机场的那三十一架飞机,更能决定奉系空军的未来。
他没有再打扰工人们的学习,只是对陈峰投去一个充满赞许的眼神。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言,静静地在这座充满学习氛围而非生产喧嚣的厂房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悄然离去,将那片求知的战场,还给了它的主角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