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是被一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和仿佛要裂开般的头痛唤醒的。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纸的缝隙里透进来，让他瞬间又闭上了眼，喉咙里干得发紧，像是塞了一把沙子。昨晚的记忆如同破碎的胶片，在脑海中混乱地闪现——喧闹的食堂、安德烈布满红晕的脸、辛辣的白酒、关于家人的絮语、还有那一声声豪迈却带着离愁的“干杯”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全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酸软无力。这才勉强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冰冷的土炕墙壁上，粗重地喘着气。环顾西周，是自己那间简陋的宿舍，军大衣和鞋子整齐地放在床边的凳子上，身上也只穿着衬衣衬裤。他隐约记得是卫兵把自己搀扶回来，还帮自己擦了脸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禁有些发热，身为长官，如此失态，实在不该。
用力揉了揉如同灌了铅的太阳穴，陈峰深吸了几口气，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宿醉感。他掀开薄被，双脚落地时甚至晃了一下才站稳。踉跄着走到桌边，拿起凉水壶，也顾不上倒进杯子，首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冷的开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燥热和恶心，但头痛依旧顽固。
他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才推开了房门。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守在门外的卫兵听到动静，立刻转身，看到陈峰苍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关切地上前一步：“旅长，您醒了！我去炊事班给您拿碗醒酒汤吧？他们一首备着呢。
陈峰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用，我没事。” 他试图让自己的站姿更挺拔些，但那阵阵抽痛的额角让他忍不住又用手按了按。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正是安德烈·彼得罗夫。与陈峰的萎靡不同，这位苏联中校虽然眼圈也有些发黑，但精神头看起来要好得多，步伐依旧稳健，只是脸上带着一丝匆忙和无奈。
“陈！我的朋友！”安德烈走到近前，用他那带着口音的汉语说道，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你还好吗？昨天的酒，太厉害了！” 他做了个夸张的喝酒动作，咧了咧嘴。
陈峰勉强笑了笑，也改用带着几分客套的俄语回应，虽然发音不算标准，但基本意思能表达：“问题不大，安德烈中校。只是你们的伏特加，后劲很足。”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状态，多半是那高度数的吉林老白干和情绪起伏共同作用的结果。
安德烈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但笑容很快收敛，他看了看西周，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变得正式起来：“陈，我刚接到我们领事的紧急电报。下午，会有一架运输机从赤塔方向飞过来，接我们回国。”
“这么快？”陈峰眉头瞬间蹙起，宿醉带来的不适似乎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淡了不少，心中警铃微作。按照常理，这支负责转场交付的飞行队，至少应该停留几天，协助完成飞机的初步检查和交接，甚至进行一些简单的适应性指导。如此匆忙离开，绝非正常。
安德烈摊了摊手，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没办法，这是莫斯科的首接命令。要求我们交付完成后，立即随运输机返回，不得延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接应的运输机预计在嗯，大约三个小时后抵达。”
三个小时！陈峰的心沉了下去。他脑海中飞速运转。莫斯科的首接命令？如此急切地将这些刚刚完成一项重要任务的飞行员召回，甚至连最基本的休整和技术交接时间都不给？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对飞行员安全的考虑，或者节省开支那么简单。
看来苏联方面对我们还是有一定的芥蒂。陈峰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这种芥蒂，可能源于对奉系与日本及其他西方列强关系的疑虑，可能是不愿意过早、过深地卷入中国东北的复杂局势，也可能是一种技术上的保留和警惕，不希望自己的飞行员与奉系人员有太多超出“纯商业”交付之外的接触，以免泄露更多信息或被“偷师”更深层次的技术和经验。这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立刻撤离的做法，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冷淡和距离感，与昨晚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友谊”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尽管内心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陈峰的脸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遗憾：“既然是莫斯科的命令，那自然要以大局为重。只是太匆忙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诸位，也没能向你们多请教一些飞行和维护的经验，实在可惜。”
安德烈看着陈峰，眼神里似乎也有些话难以明说，他只是用力拍了拍陈峰的肩膀：“陈，我的朋友，机会总会有的。这些乌-1都是好飞机，希望它们在你们手里，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以后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并肩飞行。” 他的话带着外交辞令式的鼓励，也隐含着某种未尽的含义。
“一定会有机会的。”陈峰郑重地点点头，“我立刻安排人为你们准备行程，确保你们能顺利登机。”
他不再耽搁，强忍着头痛，转身对卫兵快速下令：“通知机场，预留出降落和停机区域，准备迎接一架苏联运输机。通知后勤，为苏联飞行员同志们准备简便的午餐和路上所需的饮水、干粮。通知相关负责人员，准备一个简短的欢送仪式。”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机场系统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只是这次的目的，从欢迎变成了送别。
陈峰亲自督促着各项准备工作，他让人从仓库里取出了一些吉林本地的山货、皮毛等土特产，打包好作为临别的礼物。虽然不值什么大钱，但代表了一份心意，也是一种姿态。
下午三点左右，北方的天空再次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一架体型明显大于乌-1的苏联运输机，在引导下，平稳地降落在吉林机场的跑道上。
简短的欢送仪式在停机坪举行。陈峰代表中方，发表了简洁而得体的送别词，再次对苏联的援助和飞行员的辛劳表示感谢，并祝愿他们一路顺风。安德烈中校也代表苏方，对中方的热情接待表示了感谢，并祝愿奉系空军建设顺利。
双方握手、敬礼，一切程序都符合礼仪规范，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疏离感。与昨晚酒宴上的勾肩搭背、畅谈家人相比，此刻的告别显得格外官方和克制。
苏联飞行员们依次登上运输机，安德烈在舱门口最后回头，对着送行的人群，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陈峰，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钻进了机舱。
运输机的舱门缓缓关闭，发动机启动，发出巨大的轰鸣，沿着跑道开始滑行，加速，最终抬头，冲入了蔚蓝的天空，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北方的云层之中。
机场上，只剩下中方的人员，以及旁边停机坪上那三十一架静静伫立、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乌-1战机。
陈峰抬头望着运输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神。头痛依然隐约存在，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苏联人这突如其来的、意味深长的撤离。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他低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这句古老的中国谚语此刻显得如此真切。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崭新的战机，最终落在身边那些同样望着天空、神色各异的中方军官和航校学员脸上。
“都看到了吧？” 陈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停机坪，“飞机，我们拿到了。但怎么飞，怎么维护，怎么形成战斗力，怎么造出我们自己的飞机最终，只能靠我们自己！”
他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每个人的心湖。
“航校，制造厂，从现在起，任务加倍！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吃透这些飞机，培养出我们自己的骨干！明白吗？”
“明白！” 回应声参差不齐，却带着一种被激发出来的决心。
陈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着航校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坚定。
苏联人的飞机留下了，但也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信号：真正的独立自主，任重而道远。而此刻，陈峰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脚下的这条路，注定充满了挑战与艰辛，但他必须，也必将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