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清晰的裂痕,如同刻在人心上的一道伤疤。
陈正阳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萧辰,那复杂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又仿佛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院子里,那只侥幸逃过一劫的公鸡,还在咯咯地叫着,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都都散了吧。”
陈正阳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没有再看萧辰,也没有再提训练的事,只是一个人,佝偻着背,走回了内堂。
那背影,萧索,孤寂。
其余的弟子们,如蒙大赦,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看都不敢再看萧辰一眼。
萧辰站在原地,身上那股暴戾的杀气,缓缓散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肘。
刚才那一击,他感觉到了。
那不是单纯的力量。
那是一种意念。
一种将自己全部精神意志,凝聚于一点,然后轰出去的感觉。
这就是师父说的意。
他成功了。
但师父的样子,却让他心里有些发堵。
那不是看到徒弟进步的欣慰。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勾起了伤心往事的痛苦。
入夜。
饭堂里,气氛压抑。
弟子们都埋头吃饭,不敢作声。
陈正阳没有出现。
萧辰吃完饭,正准备回房继续熟悉身上的负重。
“萧辰,你留下。”
大师兄张奎叫住了他。
萧辰停下脚步。
“师父让你去内堂一趟。”张奎的语气,很复杂。有畏惧,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萧辰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走向内堂。
内堂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陈正阳坐在桌边,桌上没有饭菜,只有一瓶没有贴任何标签的白瓷瓶,和两只粗瓷大碗。
“坐。”
老人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萧辰依言坐下。
陈正阳拔开瓶塞,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是烈酒。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两只碗都倒满。
酒液浑浊,看起来就像是乡下土法酿造的烧刀子。
“陪我喝一碗。”
陈正阳端起碗,递给萧辰。
萧辰接了过来。
他不知道师父的用意,但他能感觉到,今晚的师父,和往常不一样。
“干了。”
陈正阳说完,自己先仰起头,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喉中。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
他喝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萧辰没有犹豫,也端起碗,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这酒,比他想象的还要烈。
“咳咳咳”陈正阳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他看着萧辰面不改色地喝完,自嘲地笑了一下。
“好酒量。”
他又拿起酒瓶,给两人满上。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失态吗?”老人端着酒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
萧辰沉默。
“因为你今天打出的那一肘,和他太像了。”
“他?”
“我的儿子。”陈正阳的声音,变得很低,很哑。
“他叫陈继武。”
“继承的继,武术的武。”
老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他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
“天津城里,都说他是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
“我教他的八极拳,他三岁站桩,五岁练拳,十岁就己经能打赢武馆里所有的师兄。”
“十五岁那年,他自己悟出了六大开的意。”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但那骄傲很快就被无尽的悲伤所取代。
“那时候,我总觉得,我们陈家的八极拳,就要在他手上,发扬光大了。”
“我以为,他会成为一代宗师。”
“可是”
老人的手,开始颤抖。
碗里的酒,洒了出来。
“十年前,日本人要在天津开一家剑道馆,叫大和魂。”
“开馆那天,他们广发请帖,邀请天津各路武行的同道前去观礼。”
“名为观礼,实为挑衅。”
“他们摆下擂台,说要和我们中国的武术,进行友好的交流切磋。”
陈正阳说到这里,将碗里的酒,再次一饮而尽。
他的眼睛,己经红了。
“天津武行,没人是傻子。都知道那是鸿门宴。去了,打赢了,得罪日本人。打输了,丢的是整个中国武术的脸。”
“所以,那天,响应的人,寥寥无几。”
“可继武去了。”
“他跟我说,爹,武者,不可避战。”
“他说,日本人己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要是还当缩头乌龟,那我们练的,还叫什么武?”
萧辰的心,猛地一沉。
他好像己经猜到了结局。
“那天,来的那个日本剑道高手,叫柳生十兵卫。”
“是个很年轻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剑道服,看起来文质彬彬。”
“继武上了台。”
“他赤手空拳。”
“柳生十兵卫拿着一把竹刀。”
“比武开始。”
陈正阳的声音,己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继武的八极拳,刚猛无俦。只用了三招,就欺近了柳生十兵卫的身前,一记顶心肘,打在了他的胸口。”
“所有人都以为,比武结束了。”
“我也以为,结束了。”
“可是”
老人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桌上的酒碗,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柳生十兵卫,根本没有受伤!他那身剑道服下面,穿了一件特制的护心甲!”
“他就是故意让继武打中他!”
“就在继武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一瞬间,他出手了。”
“他的竹刀,第一下,打断了继武的左腿。”
“第二下,打断了继武的右腿。”
“继武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认输。”
“他想用手撑着站起来。”
“柳生十兵卫就用竹刀,一节一节地,敲碎了他十根手指的骨头!”
“砰!”
萧辰手中的瓷碗,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
瓷片的棱角,深深刺入他的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
但他感觉不到痛。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陈正阳仿佛没有看见萧辰的异样,他只是在继续诉说着那场将他灵魂都撕碎的噩梦。
“我当时就在台下。”
“我想冲上去。可是,被黑龙会的人拦住了。”
“他们说,这是公平的比武,生死由命。”
“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的儿子,在台上,被那个畜生,一点一点地折磨。”
“柳生十兵卫一边打,一边笑着问台下的中国人,这就是你们的国术吗?”
“他说,东亚病夫的拳头,软绵绵的,就像是在给他按摩。”
“继武的嘴里,全是血。”
“但他还在骂。”
“他骂柳生十兵卫,骂日本人。”
“最后”
“柳生十兵卫,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根竹刀,活活地戳瞎了他的双眼。”
“然后,一刀,刺穿了他的喉咙。”
老人的脸上,己经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
这个平日里威严的老拳师,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就废了。”
“我把武馆里所有跟实战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我再也不教徒弟真正的杀招。”
“我怕了。”
“我怕再教出一个继武,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内堂里,只剩下老人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萧辰终于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明白师父为何会破例收他。
明白师父在训练时,为何会那般暴怒,嘶吼着让他记住恨。
那股恨,不是凭空想象的。
那是刻在骨血里,浸在泪水中的,十年血仇!
萧辰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安慰师父。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拿起那瓶剩下的烈酒。
走到内堂中央。
他拧开瓶塞,将那浑浊的酒液,缓缓地,倾倒在地上。
“师兄。”
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这碗酒,敬你。”
酒,倒完了。
他将空空如也的白瓷瓶,放在地上。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己经止住哭声,正用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的陈正阳。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郑重地,双膝跪地。
对着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无比沉重。
磕完头,他抬起脸。
“师父。”
“此仇,弟子为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