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城,总兵府。
府里点著很多灯,人影在窗户上晃,气氛比外面的温度还冷。
哱拜坐在主位,像个戳破了的牛皮口袋,瘪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下面两排將领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停在自己儿子哱承恩和副將刘东暘的脸上。
屋里很安静。
安静到能听见城外几万民夫一下一下夯土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规律,像一下下敲在人心头的丧钟。
“堤坝,明天就能合上口子。”哱拜的声音有点抖,“合上口子,就要放水。”
他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想第一个说出口的事实。
“爹!”哱承恩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狼崽子。
“不能再等了!水一灌进来,咱们就是王八,被人家扣在瓮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著刘东暘,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城外筑堤的,都是些民夫辅兵,辽东军的主力都在大营里。那个叫李子成的,把自己的锐字营扎在最前面,不知死活。今晚,我带五百亲卫去冲营,就冲他!只要毁了龙头那一段堤,李如松的什么狗屁龙王计,自己就破了!”
这番话,又急又狠。
一些年轻將领听得热血上头,眼睛里也冒出凶光。
刘东暘慢悠悠端起茶碗,吹开上面的茶叶沫子,眼皮都没抬。
“承恩贤侄,有这个胆气,是好事。”他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说,“可你想过没有,你带五百人衝出去,然后呢?李子成的锐字营是纸糊的?就算你运气好,把堤坝毁了,你怎么回来?李如松的大军,会眼睁睁看著你,再让你大摇大摆走回城里?”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磕出“嗒”的一声轻响。
“所以,你这不是勇敢,是去送死。有去无回的买卖。”
“你!”哱承恩的血一下子衝到脑门,“刘东暘!你就是怕死!”
刘东暘终於抬起眼,眼神很冷。
“我是怕大家跟著你,去白白送死。”他看著哱承恩,一字一句地说,“城墙高,粮食还够。守著,我们就能跟李如松谈价钱。衝出去打,我们拿什么跟几十万朝廷大军打?”
“谈?拿什么谈?”哱承恩气得笑了,“拿我爹的脑袋,还是拿你刘东暘的脑袋,去跟朝廷换个前程?”
“放肆!”
“呛啷”一声,两人同时拔刀,屋子里的杀气一下子凝固了。
“都给我坐下!”
哱拜猛地一拍桌子,不知哪来的力气,隨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
老帅的威严还在,暂时压住了一切。
哱承恩还刀入鞘,胸口剧烈起伏。刘东暘面无表情地坐回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很久,哱拜不咳了。
他看著自己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悲哀,也有一丝决绝。
“就按承恩说的办。”
“父亲!”
“大帅!”
“我说,就这么办。”哱拜的声音不大,却没人敢再反驳。
他看向刘东暘,“你,守西门。承恩出城之后,你给他守好回来的路。”
刘东暘深深看了哱拜一眼,缓缓站起身,对著他,也对著哱承恩,抱了抱拳。
“末將,遵命。”
会议散了。
刘东暘走出总兵府,一名心腹都司跟上来,压著声音问:“將军,真给那个愣头青守门?”
刘东暘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守。”他说,“把城门守得死死的,一只苍蝇,都別想飞回来。”
都司听得心里一寒,不敢再问。
另一边,哱承恩回到自己院子,他爹哱拜,已经等在了那里。
院里没有別人。
老將军亲手为儿子整理著盔甲上的系带,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爹,你信他?”哱承恩问。
“不信。”哱拜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还让我去?”
“因为,不去是等死,去了,或许有条活路。”
哱拜帮他系好最后一根带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个锦囊塞进他怀里。
“记住,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再打开它。”
老人转身走了,背影在月光下有点弯,像一座快要塌了的石像。
子时。
天上没月亮,风很大。
寧夏城西门,在一阵“咯吱”声中,缓缓开了一道缝。
哱承恩一身重甲,手持长槊,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城楼。
城楼上,刘东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没说话,用力一夹马腹。
身后,五百名亲卫死士,像一股黑色的铁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城门,奔向那片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堤坝。
在他们身后,城门缓缓关上,落下了门栓。
堤坝上,风更大。
李子成站在用沙袋垒起的工事后面,看著远处那片黑暗。
“大人,都弄好了。”赵铁山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三排火銃手在壕沟后面藏著。两侧的拒马和陷坑,也用浮土盖上了。博尔济吉特那一百个蒙古骑兵,摸到了东边的小树林里,就等您一个信儿。”
李子成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在看自己脑子里那块別人看不见的光幕。
【任务倒计时:48小时12分07秒】
时间不多了。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掐著脖子干活的感觉。
王富贵搓著手,从后面递过来一个水囊。
“大人,喝口热的。周三那边递了准信,姓哱的小子准时出来了,五百人,一人双马,都是好手。”
李子成拧开水囊喝了一口,是加了薑片的热水。
“富贵啊。”
“在。”
“你说,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前面是死路,后面也没退路,他会干什么?”
王富贵愣了一下,想了想,老实回答:“那估摸著就得发疯了,逮谁咬谁。”
“说得对。”李子成笑了,“所以,今天晚上,咱们要打的,不是五百个骑兵,是五百头笼子里的疯兽。告诉弟兄们,都把精神给我绷紧了,谁要是掉链子,我亲自把他踹进黄河里餵王八。”
他这话说的没什么情绪,但赵铁山和王富贵听了,都是心里一紧。
他们知道,將军看著爱开玩笑,但战场上,说一不二。
博尔济吉特趴在冰冷的草地上,身边是他的一百个兄弟。
这是他们归降之后的第一战。
身后那些辽东兵看他们的眼神,依旧带著几分不信任。
他不在乎。
草原上的汉子,只用刀说话。
他看著远处那座巨大的堤坝,看著那个站在最高处的男人身影,想起了那天被一招“贴山靠”撞得吐血的场景。
追隨强者,不丟人。
他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今天,他要用敌人的血,为自己和兄弟们,挣来第一份真正的尊重。
黑暗中,大地的尽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来了。
李子成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