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的微光,为血染的黄羊滩,涂上了一层金色。
空气中,血和硝烟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这里就像一片屠宰场。
战场上,只剩下伤员们的呻吟,以及倖存士兵们在辨认尸首时,发出的悲慟。
军医们早已忙得满头大汗,他们的临时营地里,隨处可见被截下的残肢断臂。
由於伤药短缺,许多重伤的士卒,只能在绝望的哀嚎中,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生命,隨著流出的血液一点点逝去。
战爭,从来都不是诗歌,而是最残酷的算术题。
在大部分將领都在忙著清点斩获的首级,收拢战利品,为即將到来的庆功宴计算功劳时,李子成所在的锐字营临时驻地,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快,把所有能找到的乾净布料都拿来,用烈酒消毒。”
“郎中,这里,这个弟兄的箭头拔不出来,需要你来。”
李子成本人,左肩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他甚至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亲自站在伤兵营的入口处,指挥著救治工作。
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被抬进来的伤兵。
“將军,我们我们的上等金疮药,已经用完了。”一名军医面带难色地前来报告,“剩下的,都是些效力普通的高粱药粉,对这些重伤的弟兄,恐怕”
李子成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他看到了角落里,几个因为失血过多而嘴唇发紫,眼看就要不行的锐字营士兵。
“王胖子。”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在。”王富贵立刻跑了过来。
“总爷私下赏我的那几车金银珠宝,在哪?”
“都封存著,在后面的大车上呢,將军。”
“全部拉出来。”李子成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亲自带人,去中军各营,给我高价换药。人参,雪莲,云南白药只要是最好的伤药,不管多贵,都给我换回来。告诉他们,我李子成,用真金白银,换我弟兄的命。”
此言一出,整个伤兵营,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还清醒著的士兵,全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了他们这位年轻的主將。
在军功就是一切,金银就是身家性命的军队里,竟然有人,愿意用自己搏命换来的封赏,去救治最底层的士兵?
“將军不可啊。”一名断了腿的百夫长,挣扎著想要起身,“那是您的功勋,是您拿命换的”
“闭嘴。”李子成的目光扫过他,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你们的命,也是为我李子成丟的。我李子成的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伤病上。这是命令,王胖子,快去。”
“是。”王富贵虎目含泪,重重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带著人冲了出去。
很快,“李將军用自己的全部封赏,为锐字营伤兵换命”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整个营地。那些原本还躺在地上呻吟的汉子们,一个个都咬紧了牙关,不再作声。
他们看著李子成那略显单薄却挺拔如松的背影,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崇敬,是因为他的勇武和神机妙算。
那么此刻,这种情感,已经升华为一种可以託付生死的绝对信赖与忠诚。
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诚不我欺。
当晚,李如松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庆功酒宴正在举行。
帐內,酒肉飘香,人声鼎沸。
李如松高坐主位,满面红光,他频频举杯,犒赏三军。
“此战大捷,诸位皆有功劳。”李如松的声音洪亮如钟,“待本帅的捷报送抵京师,朝廷的封赏,绝不会少了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酒过三巡,论功行赏的时刻终於到来。
“此战首功,当属锐字营参將,李子成。”李如松的目光,落在了坐在下首的李子成身上,“李將军以三百锐士,奇袭敌后,焚其粮草,惊其战马,斩其帅旗,为我大军一锤定音。当为全军表率。来人,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谢总爷。”李子成起身,不卑不亢地行礼。
一时间,帐內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夹杂著羡慕,讚许,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
就在此时,李如松麾下的一名副將,辽东军的老资格总兵张承业,端著酒碗,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他年纪约莫五十,面色黧黑,一双三角眼,透著精明与倨傲。
“李参將,真是年少有为,一战成名啊。”张承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话语中带著一股酸味,“此战打得確实漂亮,我老张是佩服的。只是兵法有云,『奇兵乃险招,善战者不为也』。这一仗,算是让你侥倖成功了,但战场之上,终究还是要靠堂堂正正的军阵对垒。年轻人,锐气太盛,未必是好事,还需稳重,稳重啊。”
这番话,表面上是前辈对后辈的“提点”,实则暗藏机锋。
他不仅將李子成的胜利归结为“侥倖”,更是在暗中向李如松进言,暗示李子成行事弄险,不可大用,更不配这“首功”之名。
帐內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看著李子成,想看这个新晋的少年英雄,会如何应对这老將的发难。
若是年轻气盛,当场反驳,便会落下一个“骄狂无礼”的口实。若是默不作声,又等同於默认了对方的说辞,显得懦弱无能。
只见李子成微微一笑,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主动为张承业斟满了酒,然后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碗,姿態放得极低。
“张总兵教训的是,末將受教了。”
他先是诚恳地认同了对方的话,让张承业准备好的一肚子后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隨即,他环视全场,朗声说道:“诸位將军,袍泽。我李子成和锐字营能有今日的微末功劳,绝非一人之能,更非侥倖。”
他的声音,清晰而洪亮,传遍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
“其一,全赖总爷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洞悉敌军诡计,定下这反包围的大计。没有总爷的决断与信任,我锐字营,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贺兰山。”他先將最大的功劳,毫无保留地送给了李如松。李如松闻言,捋著鬍鬚,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其二,全赖诸位將军率领主力大军,在正面战场与敌军精锐对峙,死死牵制住了他们。这才给了我锐字营从侧翼穿插的可乘之机。若是没有诸位在正面顶著泰山压顶般的压力,我那三百弟兄,衝进去,不过是给韃子的数万大军送去的下酒菜罢了。”他又將功劳分给了在座的所有將领,包括刚刚发难的张承业。
最后,他將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对著眾人深深一揖:
“所以,这首功,非我李子成一人之功,也非我锐字营一营之功,而是我辽东数万將士,同心戮力,浴血奋战之功。这一碗,李子成敬总爷,敬诸位將军,敬所有战死的英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既捧了上司,又顾及了同僚,还表现出了自己的谦逊与大局观。
一石三鸟,堪称完美。
张承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原本还有些嫉妒的將领,此刻也纷纷点头,觉得这年轻人不仅仗打得好,做人更是敞亮。 李如松看著李子成,眼神中讚许之色更浓。他心中暗道:勇猛,善谋,如今看来,还深諳人情世故,懂得进退。此子,非池中之物,乃真龙之相。
一场由嫉妒引发的风波,就此被李子成轻描淡写地化解於无形。
宴席散后,夜深人静。
李子成被李如松的亲兵,单独请到了他的私人帅帐之中。
没有了外人,李如松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示意李子成坐下,然后从帅案上,拿出了一份他亲笔写就的战功奏摺草稿。
“看看吧。”
李子成接过,仔细阅读起来。奏摺上,將整场战役的经过写得详略得当,尤其是对他率领锐字营夜袭乾涸湖的功绩,更是用了不吝笔墨的华丽辞藻来形容。但是,在最关键的战略决策部分,奏摺上写的是:“职与参將李子成,共同商议,定下此內外夹击之计,由职最终决断”
李子成心中雪亮,他立刻明白了李如松的用意。
“总爷,”他將奏摺轻轻放回案上,神色恭敬,“末將明白。此等扭转乾坤之大计,非总爷这般帅才,不能决断。末將与锐字营,不过是总爷手中一把还算锋利的刀,负责將计划执行到位罢了。”
李如松闻言,发出了满意的笑声。
“你能明白,本帅很欣慰。”他坦诚地说道,“李子成,你要记住,在这官场之上,军功固然重要,但这功劳该怎么分,怎么报,是一门比打仗更深的学问。本帅,必须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这是我身为三军统帅的根基。而你,是那把最锋利的尖刀,你的功劳,在於执行。你执行得越完美,功劳就越大,本帅也绝不会吝惜。”
这番话,等於是將官场最核心的规则,赤裸裸地摆在了李子成面前,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真正的提携。
李子成立刻躬身行礼:“末將,谨遵总爷教诲。”
“好。”李如松点点头,隨即,他拋出了真正的赏赐。
“此战,锐字营伤亡不小,只剩下不足两百人。本帅给你一个权力,”他的眼中精光一闪,“自行募兵,扩充锐字营。”
李子成的呼吸,猛地一滯。
“你可以从这次的三千多名韃靼俘虏中,挑选悍不畏死者,编入你营中。”李如松的声音,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可以从我辽东军各营中,择优选拔。兵员,甲械,粮草,本帅都给你开绿灯。我只有一个要求,在三个月內,將锐字营,给本帅扩充到一千人。我要它,成为我手中最锋利,最坚固,也最听话的一张王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封赏了。这是授权,是默许,是让他李子成,拥有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私军”雏形。
李子成瞬间明白,从今夜起,他与李如松的关係,不再是简单的上下级。
他们,已经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
他李子成,必须为李如松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而李如松,则会成为他身后最坚实的靠山,为他提供庇护与资源。
“末將领命。定不负总爷所託。”李子成单膝跪地,声怀感激。
深夜,关押著重要俘虏的营帐外,戒备森严。
李子成屏退了所有亲兵,独自一人,提著一壶上好的烧刀子和一包用油纸裹著的伤药,走进了关押著博尔济吉特的营帐。
帐內,博尔济吉特被粗大的铁链锁著,他胸口和手腕的伤势已经被军医处理过,但脸色依旧苍白。
见到李子成进来,他只是冷哼一声,將头扭到了一边,眼神里满是桀驁。
李子成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坐下,將酒和药放在博尔济吉特面前。
“我敬佩勇士。”李子成平静地开口,“这是上好的伤药,对你的內伤有好处。这酒,是辽东最烈的烧刀子,可以暖暖身子。”
博尔济吉特依旧不语。
李子成自顾自地倒了两碗酒,將其中一碗推到博尔济吉特面前:“我不是来审问你,也不是来羞辱你。我只是想和一个真正的战士,喝碗酒。”
或许是李子成的態度打动了他,博尔济吉特终於转过头,死死地盯著他:“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草原的秘密?我们部落的部署?你休想。”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李子成摇了摇头,他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如同一团火。
“博尔济吉特,我问你,你觉得,你们这次为何会败?”
“成王败寇,要杀就杀。”博尔济吉特硬邦邦地回道。
“不。”李子成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能洞穿歷史的迷雾,“你们败,不是败在兵力,也不是败在勇武。你们败在了『势』上。”
他用一种平淡的,敘述歷史的口吻说道:“自你们的祖先,黄金家族的荣光褪去之后,整个草原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內斗。各部落之间互相攻伐,所谓的可汗,不过是其中最强大的部落首领罢了,他无法真正统一所有部落。你们的强大,是建立在劫掠之上的,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自己的生產体系。顺风时,你们是狼群。一旦逆风,你们就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博尔济吉特的心上。因为李子成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
“而我大明,虽然內部有诸多问题,但我们有稳固的疆域,有亿万的子民,有可以源源不断生產粮食和兵甲的体系。我今天可以损失一万兵马,三个月后,就能再拉起一支。你呢?你的可汗损失了这一万精锐,他至少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才能恢復元气。而这期间,其他部落的饿狼,就会扑上来,撕咬他虚弱的身体。”
李子成看著博尔济吉特那张震惊的脸,继续说道:“我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將来,在辽东之外的白山黑水之间,会有一支新的力量崛起。他们比你们更团结,更有纪律,也更懂得学习。到那时,你们这些各自为战的草原部落,要么被他们吞併,要么,就会被彻底碾碎。你们的结局,早已註定。”
这番基於真实歷史走向的“预言”,彻底击溃了博尔济吉特最后的心理防线。他不是败给了李子成的武力,而是败给了他口中那无法抗拒的,名为“歷史大势”的东西。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博尔济吉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李子成终於露出了他的目的。他看著博尔济吉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你一条新的路。”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把你送到京师去游街。我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的亲兵卫队,为我效力五年。”
“什么。”博尔济吉特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抬起头,“要我背叛长生天,为你这个南人效力?你休想。”
“我不是让你背叛。”李子成的语气依旧平静,“我让你活下去。五年,你教我的兵,学习草原的骑射和战术;你作为我的亲卫,陪我征战。这五年,你不是我的奴隶,而是我的战士,你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荣耀。”
“五年之后,我还你自由。届时,我会给你一百匹好马,一千两黄金。你可以带著这些,回到草原,去寻找你的部落,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去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以凭藉这些资源,重新集结力量,保护你的族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著博尔济吉特,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真诚。
“博尔济吉特,你的未来有三条路。第一,被我送到京城,作为战利品,在屈辱中老死於囚笼。第二,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作为一个『悲剧英雄』被你的族人传唱,然后你的部落会被其他饿狼吞噬。第三,跟著我,忍受五年的『屈辱』,然后带著尊严,財富和希望,重返草原,去做一个能真正保护族人的领袖。”
“英雄的死,固然壮丽。但有时候,忍辱负重地活著,比慷慨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李子成说完,將那碗酒,推到了博尔济吉特的面前。
“路,你自己选。”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帐內,博尔济吉特死死地盯著眼前那碗清冽的烈酒,碗中倒映著他自己那张写满了挣扎与痛苦的脸。
李子成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覆迴响。
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端起了那碗酒。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地,朝著李子成离去的方向,將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隨即,他將空碗高高举过头顶,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发出了臣服的誓言:
“博尔济吉特愿为將军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