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难行。
尤其是在这种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塞北荒原上。
李子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像一头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孤狼。
他的脚下,似乎长了眼睛。
哪里是石头,哪里是浮土,哪里踩下去会发出声音,哪里又足够坚实,他心里清清楚楚。
这种本事,不是天赋,是年少时无数次野外生存,用汗水和伤痛,硬生生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身后三百人,跟著他的脚步,也变成了一群无声的影子。
队伍行进了一个时辰,李子成忽然举起了右拳。
身后三百道影子,瞬间定格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蹲下身,耳朵贴近冰冷的地面。
片刻后,他又抬起头,鼻翼微动。
空气里,有风的味道,有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很淡,但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味道。
马尿的骚味,还有草木灰烬的味道。
他心里有了判断,前方有埋伏,是敌人的暗哨。
真他妈是敬业先锋,这种鬼天气还在外面蹲著。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快速地动了动。
食指中指併拢,指向前方。
手掌张开,五指向下虚按。
然后,他点了点身边的王富贵,又伸出三根手指,向前戳了戳。
意思很明白,前方有敌人,全体潜伏,派个三人小组去摸掉。
王富贵那张胖脸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收到。
他反手拍了拍身边两个弟兄的肩膀,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脱离队伍,像三只狸猫,借著岩石的阴影,无声地向前摸去。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很漫长。
大约一炷香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返回,对著李子成,做了一个乾净利落的抹脖子手势,然后比划了一个二。
搞定,两个。
李子成挥了下手,队伍继续前进。
没走多远,他们就看见了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两个韃靼人的游骑暗哨,脸上还残留著一丝打盹时的茫然。
一个人的喉咙上,插著一根手弩短矢,另一个人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死得无声无息,体面安详。
冷酷,专业,高效。
这便是李子成一手打造的锐字营,在战场上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又走了半个时辰,队伍终於翻过最后一道山脊。
一片巨大的盆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盆地里,星罗棋布的帐篷连绵成片,无数篝火闪烁。
那里,就是韃靼人的大营,乾涸湖。
李子成伸出手,冰冷的夜风从山坡上稳定地吹下来,拂过他的指尖。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果然没错。
热力学定律诚不我欺。
白天晒热的空气往上跑,晚上冷却的空气密度变大,就顺著山坡往下溜。
这股稳定的山风,简直就是老天爷亲自递过来的催命符。
风向东南,风力三级,正对著敌军粮草最集中的区域。
天时地利,人和不和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回过身,面对著身后那三百双眼睛,开始下达最后的攻击指令。
他的手势,简单,明確。
他指向李有升,然后指向盆地东侧那片堆积如山的草料,做了一个投掷和点火的动作。
这是甲队,纵火队。
他又指向王富贵,再指向西侧那片用柵栏围起来的,黑压压的马群,做了一个爆炸和驱赶的动作。
这是乙队,惊马队。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盆地正中央,那杆在火光下依稀可见的巨大狼头帅旗,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这是丙队,斩首队。
所有人都看懂了。
黑暗中,响起一片细微的甲叶摩擦声,那是士兵们在点头。
李子成缓缓从背后取下长弓,搭上一支特製的箭矢。
箭头上,绑著一小包用油布裹好的白磷粉末。
他深吸一口气,將弓拉满如月。
“嗖。”
一声极其轻微的弦响。
那支箭矢,如同一颗流星,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最终“噗”的一声,精准地钉在了那面韃靼帅旗的旗杆上。
油布破裂,白磷遇氧自燃。
一点幽绿色的磷光,在黑暗中亮起。
这是,总攻开始的信號。
在磷火亮起的瞬间,一场毁灭的交响曲,奏响了序章。
东侧,粮草区。
李有升带著百人纵火队,用手弩悄无声息地射杀了几个打瞌睡的哨兵。
然后,几十名士兵从背囊中取出投石索,索头上绑著的,是一个个浸满火油的球。
“放。”
隨著一声低喝,几十个火球被无声地甩出,精准地落入粮草堆深处。
火,没有立刻燃起。
这些引火物,在草堆內部阴燃,积蓄著热量,散发出滚滚浓烟。
就在一些韃靼士兵被浓烟呛醒,揉著眼睛走出帐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轰。”
一声闷响。
一团巨大的火球,从草堆中心猛然腾起,化作一道数丈高的火墙。
紧接著,第二堆,第三堆。
在山风的猛烈吹拂下,火焰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不可阻挡的火海。
整个盆地的东侧,在几十个呼吸之间,便化作了人间地狱。
西侧,马场。
王富贵和他的人,行动同样致命。
他们没去管那些守卫,而是將几十颗点燃引线的“万人敌”,用尽全力,扔进了柵栏里的马群中。
“轰。轰隆。”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几乎要將人的耳膜震碎。
“万人敌”脆弱的陶製外壳炸裂,无数滚烫的铁蒺藜和陶片,夹杂著火光,四面八方地激射而去。
“唏律律。”
数千匹战马同时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嘶鸣。
它们撞碎了柵栏,匯成了一股黑色的,狂暴的,不可阻挡的活体海啸。
王富贵和他的人冲了上去,用朴刀疯狂地砍断那些还束缚著马匹的韁绳,为这股洪流,再添上一份力量。
惊恐的马群,向著没有火焰和爆炸声的营地中心,发起了死亡衝锋。
它们践踏帐篷,將那些刚衝出来,还没明白髮生什么的韃靼士兵,活活踩成肉泥。
中央。
就在整个营地被彻底搅乱的瞬间,李子成率领的三十名最精锐的亲兵,像一把烧红的手术刀,从黑暗中杀了出去。
时机,妙到巔毫。
此刻的韃靼营地,东边是冲天火海,西边是万马奔腾。
无数士兵从睡梦中惊醒,衣甲不整,神情惶然,像无头的苍蝇,指挥系统在第一时间,便被彻底摧毁。
“杀。”
李子成发出了行动开始以来的第一声怒吼。
他一马当先,手中那柄陌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泓流淌的死亡之泉。
一名韃靼百夫长刚衝出帐篷,便被他连人带刀,斜著劈成了两半。
他身后的亲兵,严格按照三人战斗小组的阵型,像一部高效的绞肉机,坚定地向前推进。
藤牌手顶在前面,格挡攻击。两翼的朴刀手,从盾牌缝隙中,將长刀递出,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生命。
他们的目標,无比明確。
那面在火光中摇曳的,巨大的狼头帅旗。
帅旗之下,是最后的精锐亲卫,他们组成了绝望的防线。
“拦住他们。”一名韃靼將领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他们面对的,是李子成。
李子成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陌刀大开大合,每一次横扫,都逼得数名敌人不敢近身。
每一次劈斩,都必然是人马俱碎。
他杀穿了这道最后的防线,衝到了帅旗之下。
就在此时,一支淬毒的冷箭,从帅旗后的阴影中射出。
李子成在斩杀一人的间隙,避无可避,只能猛地一侧身。
“噗嗤。”
箭矢狠狠地钉入他的左肩。
一股钻心的剧痛和麻痹感瞬间传来。
“將军。”身后的亲兵目眥欲裂。
李子成却仿佛没有感觉,他双目赤红,发出一声怒吼,將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手中的陌刀上。
“给我断。”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將那柄陌刀,狠狠地拦腰斩向那根合抱粗的旗杆。
“咯吱。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那面象徵著数万韃靼大军灵魂的狼头帅旗,从中间断裂,带著呼啸的风声,重重地倒下,最终被那片滔天的火海,彻底吞噬。
帅旗倒下的那一刻,所有还在抵抗的韃靼士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们的魂,没了。
“撤。”
李子成强忍剧痛,从怀中摸出一枚牛角號,用尽全力吹响。
“呜。呜。”
这是撤退的信號。
听到號声,所有锐字营士兵,没有丝毫恋战,立刻交替掩护,如退潮的洪水,迅速脱离战场,再次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来如鬼魅,去如幻影。
数十里外,黄羊滩。
高岗之上,李如松一身重甲,按剑而立。
他死死地盯著乾涸湖的方向,那双虎目之中,第一次有了一丝紧张。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亮起了一片冲天而起的巨大火光,將半个夜空都映照得血红。
成功了。
李如松身边所有的將领,全都激动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如鬆紧握著剑柄的手,不断地鬆开又握紧。
『以三百人,於万军之中,焚其粮草,惊其战马,毁其帅旗』
他的心中,再无一丝忌惮,只剩下无尽的欣赏与庆幸。
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前方韃靼人的伏击大军,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李子成,功成矣。”
“此子,真国士无双。”
“传我將令。”
“全军,擂鼓。”
“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