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知道李宽看似把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实则处处防着他。
之前他只以为李宽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编造出了一套类似“给你机会你都学不会我的技术”的话术,来打消他对其技术的觊觎。
现在一看,李宽实诚的有些过头了。
李宽“实诚”到真的搞了一套很高的技术壁垒来防止技术流失。
而且是从根源上杜绝核心技术流失的可能。
即便他把这些技术拿出来,其他人也只能学个样子,却无法得其精髓。
因为他不仅把技术门槛拉高了军器监和将作监大匠们都看不懂学不会的程度,还把科学一脉的技术跟知识做了深度绑定!
这根本就是把一块肥肉抛入了饥饿的狼群当中,但这块肥肉却是有毒的不吃会很快饿死,吃下便中了其中的剧毒,生死在谁手里可就不好说了。
不接受李宽的技术,用不了多久,他的技术优势就会把同行碾压的渣都不剩。
可要接受他的技术带来的好处,就必须接受科学一脉的知识和理论,搞不好就要被其鸠占鹊巢。
这是对外人。
对他李世民,也是一样。
李宽早就摸准了他的脉,皇帝想要搞定大唐的内外矛盾,就必须依靠李宽的技术,引入科学一脉的理论。
李宽在这一点上是真正的做到了一视同仁,连他亲老子也不例外!
李世民完全无法理解李宽的这种想法。
“你是我的孩子,是大唐的皇子,藩王,你为何对我,对皇家,与对待其他人一个样?”李世民悲愤的对李宽发出了灵魂一问。
李宽没有任何犹豫道,“世间一切于我如浮云,这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的看法。”
“广义上讲,对于大唐,对于李氏皇族,对你这个皇帝,我的观点是,没有千年的王朝,没有千年的世家,更没有千年的皇帝。
世上只有千年的文明延续,大唐会改朝换代,李唐皇室会失去荣光,你大唐皇帝天可汗在后世的史书上也不过是一篇本纪跟一座坟墓。
你的理想不过是如何当好一个皇帝,带领大唐这个帝国迈上这个时代的顶峰。
我不一样,我的理想是后世的人,无论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还是仰望星空俯视大地时,还是我李宽的名字和事迹都是他们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符号。”
“你推我立地成圣什么的,在我看来只是我和我的学派的一个起点而已。”
“别用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没疯呢!”
“你这样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星辰大海!”
李宽说着说着,脸上多出来几分的狂热。
李世民觉得二小子疯了,彻底的疯了。
李宽已经不是在俯视其他人了,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他不知道二小子小小年纪为何会有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他知道,二小子此时的状态完全不适合交流。
沉默片刻,他打断李宽的直抒胸臆,淡淡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你去休息,剩下的工坊让何不求和武照讲解就是。”
李宽却不想停下,滔滔不绝道,“人的渺小是难以想象的,想要留下足够多的痕迹,王侯将相和帝王的功勋是不够的,必须把自己融入到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石头上刻字会风化,几百年后,要么埋没于黄土,要么毁于人手,想要抹掉一个人的事迹太容易了,只比吃饭喝水麻烦一点。”
“真正的永生不是人的长生不老,而是他的事迹和贡献历经几十上百代人之后还会有人念念不忘。”
“老李啊,你现在正在参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事业,你的大名必将跟我一起,长久的流传下去,人们提起我的时候,也会想起你,想起你此时做出的选择!”
李世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招呼李君羡和李醒,把李宽给强行拉了出去。
长孙皇后见李宽被几人架走,赶忙上前,“金官怎么了?他说错话了?”
李世民强装镇定,摇头道,“无事,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别管他了。”
李宽的情况很不对头,他不想长孙皇后担心,也不想其他人看到李宽现在的情况。
“武照,你过来!”他朝武照招招手,“带朕去制药厂看看。”
武照一直在观察师父和皇帝之间的情况,见师父突然变得亢奋,还被人架走了,便知这对父子之间可能有事。
她想都没想,便道,“陛下,制药厂是无菌生产车间,要想进去查看生产线,需要不少时间做消毒杀菌,防止将病菌带进去,而且车间内部空间有限,一次能进入的人数最好不要超过二十个,您看”
李世民道,“朕与皇后,还有几个医官进去就是,你去准备便好。”
“是,二位圣人,请随豫章公主前去消杀室换无菌服,臣女稍后带二位圣人和各位医官进去。”
她边说边用手指给何不求和李沫打信号,让他们拖延一下时间。
皇帝和皇后刚到制药厂消毒室,她便溜出来找师父了。
李宽并没有回别院,而是一脸兴奋的在工坊区门卫室里继续情绪高昂的给李君羡讲述自己的“理念”。
李君羡刚开始听得还挺乐呵,觉得楚王果然与常人不同,观点大胆至极,甚至可以说有些惊世骇俗。
可是没听几句,他便发现皇帝把楚王架出来,并不是怕其他人听到这些颇具挑战性的话,而是楚王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这小子分明是说的上头了,都疯魔了!
他忙提出告辞,临走前还提醒李醒,“殿下的情况不太好,最好能请孙神医给殿下看看才是。”
李醒忙道,“在下明白,请将军转告陛下,殿下以前也有这种情况,殿下有灵感的时候通常表现的都不太正常,过几日,等殿下把灵感消化,自然便好,请陛下无需担心,也别把殿下的话当真才是。”
“这样啊?”李君羡看看屋里对着空气叭叭个没完的李宽,怜悯的摇摇头。
多聪慧的人啊,怎么落了此等毛病呢?
也许上天真是公平的,给了楚王无与伦比的智慧,却让他变得疯癫
送走李君羡,李醒一回头,却是发现罗天正拎着武照的后脖领子站在李宽面前。
李宽见李君羡离开,停止手舞足蹈,“老罗,放她下来,你跟李醒先出去。”
武照朝罗天做了个鬼脸,“我就说师父会让我进来的,你还不信!”
罗天一言不发,笑笑便转身离开了。
武照抱着胳膊,一脸思索之色,“师父,你在演皇帝?为什么啊?”
李宽揉揉有些发酸的腮帮子道,“我家老头子说要给我五千个关中良家子。”
武照瞬间恍然,“哦?师父,你是只想拿好处,不想听安排呀!”
“看破不说破,才能不尴尬,你嘴太快了!”李宽道,“老头子学精了,我想要安安稳稳按部就班的走,老办法不行了,得改套路。”
李治那些话兴许不会对现在的老头子起作用,但难保以后老头子哪天会突然改主意。
毕竟李治那小子说的是事实。
嫡子要是都没法子承担大任,很难说老头子会不会拿他顶缸。
必须直接断掉老头子的这个念想!
“师父打算改什么套路?”武照问道,“装疯卖傻?我觉得陛下那种顶尖演技加身,师父的套路很容易被看穿呢!”
李宽摇头,“谎言是最容易被戳穿的,装疯卖傻只是表象,要让李老二心里有底,手里要有兜底的人选才能彻底把我择出来。”
武照眯眼道,“师父,你不会是想把皇孙拉出来吧?”
“不行吗?”
“行倒是行,立嫡立长嘛,人之常情,只是您为什么不去争一争呢?”
“因为皇帝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别只看到贼吃肉,看不到贼挨打,你可以去私下问问老六,老四过些日子就到,到时候你再问问他,看看当皇帝是什么好事吗?”
李宽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坐在那个位置上看似风光,实际处处掣肘,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权利和责任对等,一体两面,不能只看掌权的好处,还得看看背后隐藏的东西。”
“你呀,就是心太野,眼界太窄,跟不上你的野心。
你以为的好东西就是最高的权力,可你别忘了,天外还有天,况且治国从来是一项精密且复杂的系统工程,暴力、妥协、引导、对抗、博弈,其中的平衡如何掌握,如何通过手中的权力去实现,都是巨大的考验。”
“当然,如果只是想过一把瘾,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可是过把瘾就死又有什么意义?”
“于我而言也是一样,很多事不做便不做,做便要做到最好,我不想受累,更不想受束缚。”
武照挠挠头,疑惑道,“我不明白,师父的话总是云山雾罩的,我是女子,又没想过当什么皇帝,师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这叫防微杜渐,让你看到需要看到的东西,等你长大了便明白了。”
李宽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肯定是找借口溜出来的,快回去吧,毕竟你除了是我的弟子,还是应国公府的二小姐呢!”
武照满脑袋雾水的离开。
“李醒,老罗,跟我去一趟后山。”
“闻乐,去告诉王妃,我来灵感了,要在后山闭关几日,书库的书可以往图书馆陈列了,谁愿意看都能看,但不准带出图书馆。”
“通知李洵和许敬宗,接待工作照常进行即可,随行人员考察,只要不违反岳州都督府法规的不用管,违反法规的,依法办事,不用照顾李老二的面子!”
“另外,看好武照、长孙焕和老五,敢发癫的,都去先王牌位前面跪着反省!”
李宽下了几个命令便不见人影了。
李世民这边听过李君羡的汇报,眉头紧皱,“二郎何时有的这个毛病,以前怎得没人报于我!”
李君羡道,“圣人,是臣失职了。”
其实他想说,楚王平时看着就不正常,谁知道他有没有发疯病啊!
奈何这种话说了就是找死,他索性不找借口了。
李世民摆摆手,“行了,知道他有这毛病,以后开些眼就是!”
李君羡赶紧换了无菌服,跟着皇帝皇后进了制药厂的生产车间。
这个车间说是无菌厂房,实际上根本做不到真正的无菌无尘,保持合格的生产环境只能靠紫外灯和消毒液。
在后世,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三无小作坊。
可即便如此,在此时的人眼中,这里的一切都给他们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地面光滑的能反光,纤尘不染。
所有的机器和生产线都是锃光瓦亮。
生产线上的工人全副武装,穿着无菌服,戴着帽子、口罩和手套,甚至还带着护目镜,连眼睛都不露。
所有人都在低头干活,除了搬运的工人,唯一的响动就是喷灯的轰鸣和手摇传送带那轻微的吱吱声。
这一切与热火朝天的炼铁工坊、机加工坊、铸造车间、纺织车间等工坊相比,简直安静的可怕。
连李世民都觉得这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压抑,冷清。
他们并没有多停留。
不是因为他们受不了厂房里的气氛和环境,而是这里的规模太小了,几乎一眼就能看全。
六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流水线,流水线上,工人们将各种药剂、药粉用制子将粉剂或药液装入大小不等的玻璃瓶中,然后用喷灯封口,等待片刻,这些封装好的瓶子便被分门别类的装入托盘当中,由搬运工放到车上推到角落里的转运区。
整个过程极其的简单且枯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在外面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却什么都没看到,几个宫中的医官意见很大。
太医署的一个太医当即就不干了,“武二娘子,贵派如此遮遮掩掩,能看到什么?”
“大唐医馆的医术我等也有耳闻,不过尔尔。”
“你拿这些故弄玄虚,如何与医家取长补短?”
“不如直接点,我等与你们的医者比试交流一番,到时自见分晓!”
武照有些无语。
儒家人对科学一脉带着敌意就算了,你们医家人跳出来凑什么热闹?
她想起先前师父的话,再看看不远处眼含怒气却一言不发的皇帝,突然觉得师父那些话或许是真的。
对几个御医,皇帝想发脾气都得忍着。
皇帝这差事,当真不好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