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沉香细烟笔直上升,却在触及天花板时无奈散开。
游殊听着君天碧狂妄至极的宣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能令宁舒雨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的人,绝非等闲。
他并不怀疑这位尧光城主有搅动风云,甚至颠覆离耳城的能力。
那个名字本身,在神遗之地就代表着某种规则的力量。
但他无法接受。
与一个明知他鲛人身份,还拿“一城鲛绡”这种羞辱的方式点破他全部血仇,以此作为要挟的把柄,来威胁他的人合作。
还抛出“血洗离耳”的诱饵,屈尊与他这藏匿于勾栏的琴师做交易
他看不透她的意图。
游殊那双浸着海潮气的眸子落在黄金傩面上,抗拒渐显。
“城主神通,殊不敢置疑。”
“但城主既知我身份,当知鲛绡于我族意味着什么,以此相胁,便是合作的诚意吗?”
“更何况,城主手段通天,若要对付离耳城,自有雷霆万钧之法,何须与我这般苟延残喘之人做交易?”
“殊愚钝,实在不知我身上有何处,值得城主如此步步紧逼,图谋甚深?”
“不识抬举的东西!” 甘渊抱着臂,“城主给你脸,你就得兜着!还在这儿挑三拣四?”
“真当自己那点杀人不见血的本事有多稀罕?离耳城的覆灭,难道还非你不可了?”
游殊全然无视甘渊的讥讽,只定定看着君天碧,等待一个答案。
君天碧的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玉白手掌上,指尖捻动,拂去尘埃。
“交易,讲究有舍有得,你么还不够格与孤做交易。”
她抬眸瞥了游殊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却轻易碾碎人尊严。
“孤不过是近来自觉杀孽太重,偶尔也想日行一善,积点阴德罢了。”
仿佛施舍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是她心血来潮的慈悲。
尧光城那帮软脚虾,得真正砍过几个硬茬子,手上沾过够分量的血,才不至于扶不上墙。
若总是她亲自出手,他们何时能独当一面?
北夷联军将至,得让他们见见世面,练练手。
她若是闲不下来,所有人都得跟着折腾!
游殊,“”
日行一善?积阴德?
既然觉得他不够格,又何必来找他?
但“杀孽太重”言犹在耳,让他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
在这种人面前造次,无异于自寻死路。
谁知道她所谓的“善”,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孽”?
这硬塞过来的“善意”,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游殊被她贬得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堵着一股郁气。
“城主慈悲,殊明白了。”
“三日后,我会往郡主府,送上琴弦。”
君天碧似乎满意了他的屈服,不再多言。
她忽然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对着游殊,轻轻勾了勾。
游殊一愣,不明所以:“城主这是何意?”
君天碧的目光掠过他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不起眼的深红色鳞片状腰坠。
色泽暗沉如凝血,隐隐流转着细微的虹彩,那是他褪下的鲛鳞。
旁边还伴着一颗泛着柔和荧光的圆润鲛珠,并排系着。
“那个。”
游殊眉头拧紧,手下意识地护向腰间的鲛珠。
那是他身份的隐秘象征,也是他对故乡无妄海最后的念想。
那枚红鲛鳞腰坠竟自行脱离了他的衣带,轻飘飘地落入了她摊开的掌心。
游殊将膝上的焦尾琴放在身旁的案几上,眼中怒火与冰冷交织。
鲛人之鳞,虽不及鲛珠珍贵,却也是极为私密之物。
“城主这是强取豪夺吗?连在下一枚微不足道的腰坠也不放过?尧光城已经穷困至此了?”
他心中惊怒交加,更不解她为何不拿更珍贵的鲛珠,反而要这不起眼的鲛鳞?
“放肆!”
甘渊虽然也觉得自家主子这顺手牵羊的行为有点丢份儿。
但更容不得游殊对君天碧如此态度,立刻杀气腾腾地上前一步。
“城主看上你那破玩意儿是你的荣幸!”
“叽叽歪歪什么?再敢呲牙,信不信老子连你那颗珠子一并摘了?”
君天碧捏着那枚尚带着游殊体温的赤红鲛鳞,指尖感受着其上属于深海的冰凉。
随即若无其事地收进了自己的袖袋之中。
佩戴此鳞可辟水厄。
而且这成色,拿来炼器,淬入兵刃,亦是锋利难当,破甲断金不在话下。
总归是用得上。
她脸不红心不跳,为自己的私心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此物与孤有缘,留在你身边,易暴露行藏,恐招灾祸。”
“孤暂且替你保管,亦是保全你,积德罢了。”
游殊听得嘴角狠抽。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之人!
刹那间,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宁舒雨那般城府的人,也总在此人手中吃瘪了。
这人根本就不要脸皮!
谁能阴得过一个连基本底线都灵活浮动的人?
当一个人连脸面都可以随时丢弃,行事完全不顾章法常理时,你再多的阴谋阳谋,都像是打在了空处。
他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只能默然接受这无耻的掠夺。
或许年幼的城主,行事都是这般没轻没重,恣意妄为?
更漏声穿过重重帘幕,将血色盟约钉死在子夜时分。
君天碧闻声起身,玄色衣袍如水般滑落。
她理了理衣袍,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游殊一眼。
那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的报仇,实在失败。”
游殊身形一僵。
“仇人死得悄无声息,活着的人依旧不惧不畏,鲛绡照样供不应求,鲛人更是死不赶趟,连点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
游殊周身的气息骤然冰封,他漠然回视:“那依城主高见?”
“高见谈不上,孤只是觉得”
“若有一天,那些穿着鲛绡华服的人,发现自己身上也开始长出鱼鳞”
“那场面,应当会很有趣。”
话音未落,她已带着甘渊,转身步入走廊的阴影之中。
只留下游殊独自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那句暗藏腥风血雨的话语,久久未能回神。
他眼底沉寂的恨意,渐渐燃起诡异的光,涌动着黑暗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