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一个衙役悄然来到平安饮子铺，对王平安道：“相公请王掌柜过府一叙。”
王平安吩咐了赵二和秀姐儿几句，便跟着衙役来到了开封府后衙。
包拯的书房陈设简朴，包拯正伏案于一堆厚厚的卷宗之后，眉头紧锁，那清癯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见王平安进来，保证指了指旁边一堆誊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语气有些烦躁：“你前番所言的‘数据分析’之法，本府已命人尝试。
然则，漕运帐目浩繁，历年数据庞杂，如此分门别类摘录，虽比直接查阅总帐清淅些许，但依旧如坠五里雾中，难以窥其全貌，更遑论抓住要害。”
王平安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些纸上确实按他的建议，分列了时间、船队、仓库、经手吏员、漕粮数额、损耗比例等项，数据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眼花。
他心中了然，包拯这是只做了第一步的数据整理，但缺乏有效的分析工具和思路。
“相公莫急，”王平安笑道，“数据整理只是基础，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些数据‘说话’。”
他拿起一张写满数据的纸，“光是这么看自然不行。咱们得让它们动起来，比一比，画一画！”
“比？画？”包拯疑惑。
“对！相公您看，这是‘鬼见愁’三号仓近五年的入库记录，这是同期其他几个主要仓库的。光看数字不明显，但若将它们按年份画成……嗯，就叫‘折线图’吧。”
王平安边说边用手指在纸上虚画着起伏的线条：“您看，其他仓库入库量相对平稳，唯独这三号仓，在癸未年到甲申年间，入库量突兀地增高了一截，然后又在丙戌年后骤降，这正常吗？”
包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原本杂乱的数据，被这简单的线条一连，异常之处果然凸显出来。
“还有这个，”王平安又拿起另一张，“这是经手吏员孙猛当值时，所有漕船的平均损耗率，与其他吏员对比。”
他用手指点着那几个明显偏高的数字，“您看，别人都是百分之一二，他这动不动就百分之三四，这损耗掉的粮食，难道都喂了汴河里的王八不成？”
“再者，”王平安压低声音，“府尹可曾将那些被压下或‘查无实据’的，比如关于飞云帮夹带私盐、各色货物的小额举报记录，与同期漕船运行路线、停靠码头的时间进行比对？”
包拯闻言，猛地抬起头。这一点，他尚未想到！此法若行，几乎是将嫌疑直接锁定！
王平安嘿嘿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所以啊，府尹，光有数据不行，还得有好的‘算法’和‘模型’。
您需要的，是一种能快速将不同来源的数据关联起来，直观发现异常和规律的方法。光靠人力在纸堆里扒拉，效率太低了。”
他拿出《千字文》递给包拯：“两相对比之下，更是事半功倍！”
包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深深地看着王平安，此子不仅心思机敏，善于造势营销，竟对这等刑名钱谷之事，也有如此刁钻犀利的洞察力。
他提出的这些“趋势图”、“关联比对”，看似简单，实则直指内核，其思路之奇诡，闻所未闻。
良久，包拯缓缓开口：“你所言之法，确有可取之处。本府会加派人手，依此思路重新梳理。”
这法子看似笨拙，却极为有效。当数据被拆解、并列呈现时，某些原本隐藏在宏大叙事下的诡异之处，便如同油浮于水，清淅可见。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包拯再次将王平安召至开封府后衙。此番，他脸上虽仍有倦色，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闪铄着如同发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光芒。
书房内，几张新绘制的图表挂在墙上，上面用清淅的笔触标注着趋势走向。
“王平安，你来看。”包拯指着其中一幅图，“此乃‘鬼见愁’三号仓近五年入库漕粮与同期其他官仓对比。
果然如你所料，其在癸未年至甲申年间，入库量异常陡增，远超常理！而同期，漕司上报的‘鼠雀耗损’比例，却并未相应提升，反而略有下降，岂非自相矛盾？”
王平安凑近一看，那线条图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但意思是一目了然。三号仓的线在那个时间段确实突兀地拔高，象个不和谐的鼓包。
“相公明察！”王平安适时送上肯定，“还有那吏员孙猛？”
包拯又指向另一张列满数据的表格：“据核对，赵三经手漕船，损耗率超常者，十有七八最终漕粮皆入了这‘鬼见愁’三号仓。
且时间点多集中于那入库异常之年。更有一处，本府以核验仓廪安全为由，派员暗查三号仓。
虽未能遍查所有仓廪，但查得其仓储记录混乱，新旧粮食堆放无序，且守卫言谈间，对仓内具体情况语焉不详，推说皆由转运司直派吏员负责。而那直派吏员中，便有孙猛。”
“府尹，如此一来，目标便明确了！”王平安精神一振，“接下来，只需集中力量，盯死这三号仓和赵三！尤其是下一次漕粮入库之时，若能现场拿住他们做手脚，或是找到其倒卖、亏空的直接证据……”
包拯微微颔首，眼中寒光凛冽：“本府已加派得力人手，密切监视‘鬼见愁’三号仓及孙猛宅邸。
另已行文漕司，要求其呈报近期漕粮入库安排及具体负责吏员名单。”
包拯看向王平安，“你此法……于纷繁中快速厘清头绪，锁定关键，确有其独到之处。”
王平安嘿嘿一笑，谦虚道：“相公过奖，不过是些取巧的门道，终究还需相公运筹惟幄，方能克竟全功。”
“另外，相公，漕运暗流之下，怕是牵扯可不止这些人……”王平安意味深长。
毕竟这种明面上的贪腐宛如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一角。而真正的冰山，就藏在水下面，悄悄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