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在柳氏震惊未消的脸上跳跃，将她眼底的困惑与挣扎映照得清清楚楚。赵三郎那“送赵春读书”的话，如同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浪花，更是深埋于观念底层的泥沙。
“当家的，不是俺舍不得银钱”柳氏捡起鞋底，却无心再纳，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麻线，声音带着焦虑，“只是这自古以来的规矩，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娃家，学好女红，持家有道，性情温顺，将来才好说婆家。去学堂抛头露面，和一群男娃厮混这，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春儿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啊！”
她并非不疼赵春，正因疼惜，才更担心这离经叛道之举会毁了孩子的前程。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子的本分在内帷，在灶台，在针线筐，那方寸之地才是她们安身立命的舞台。学堂，是男人们求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圣地，与女子天生绝缘。
赵三郎没有不耐烦，他知道，要撼动这延续了千百年的观念，非一日之功，亦非强硬态度所能及。他需要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放进他们实实在在的生活里，让柳氏看到那“无用”之事背后的“大用”。
他示意一旁因紧张而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赵春先去里屋照看小石头，待孩子离开，他才重新看向柳氏，目光沉稳，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柳氏，你只看到了‘规矩’，却忘了我们是怎么从塬州逃到这里的，忘了路上那些易子而食的惨状，忘了赵二柱是如何欺辱我们，忘了周扒皮是如何步步紧逼。”
他提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柳氏的脸色白了白，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这世道，早就不讲老规矩了。”赵三郎声音低沉，“讲规矩、守妇德的人，在逃荒路上死了多少？活下来的，是像我们这样，敢拼命，有手艺，也得要有点心机和算计的人。”
他话锋一转，指向这个家：“你看我们现在，靠着这制糖的手艺，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可这摊子以后要是大了呢？进货的账目，出货的单据，与陈记乃至以后其他商户的契约文书，这些光靠脑子记，靠画符号，能行吗？一次记错，一次算岔，可能就是几两、几十两银子的亏空！若是遇到心术不正的，在文书上做点手脚，我们这些睁眼瞎，岂不是任人宰割？”
柳氏想起了分家时那糊里糊涂按下的手印，想起了逃荒路上用仅存的银钱换那掺了沙土的霉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春儿心细，你也看到了，学记账比谁都快。”赵三郎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让她去读书，不是为了考状元，不是为了吟诗作对，就是为了让她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账本，能写得一手端正的契约，能不被奸人用文字戏法蒙骗！这是实实在在的本事，是能护住咱们家业的盔甲！”
他顿了顿，看着柳氏的眼睛，继续道：“再说将来，春儿总要嫁人。若她目不识丁，只能配个同样不识字的庄户汉子，或是给人做小伏低。可她若能写会算，明事理，通人情，将来无论是找个踏实能干的掌柜伙计一同经营家业，还是嫁入稍好些的人家主持中馈，都能挺首腰杆，不被轻视。这书读进去，是长在她骨头里的底气，是别人夺不走的嫁妆！这难道不比多给她几亩田、几件金银首饰更实在？”
“至于闲话”赵三郎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周扒皮倒台之前，闲话少吗？我们可曾少了一块肉？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首，春儿去学堂是学本事，不是去做坏事，谁敢当面嚼舌根？拳头和银子，有时候比道理更能让人闭嘴。更何况，有陈掌柜这层关系在，李老秀才那边也会关照几分，不会让春儿受了委屈。”
一番话，如潺潺流水，不急不缓，却将柳氏心中的壁垒一层层冲刷、瓦解。她没有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微言大义，但她懂得生存的艰难，懂得银钱的重要，懂得为人父母对子女最深切的期盼——希望他们能过得好，能有尊严地活着。
当家的说得对。这世道变了，或者說，这世道的残酷从未变过，只是他们以前没有能力去应对。如今既然有了机会，为何还要将孩子拘在旧的牢笼里？让春儿读书，不是违背妇德，而是给她，也给这个家，多一条活路，多一分保障。
她脑海中浮现出赵春那双渴望又怯懦的眼睛，想起她伏案描摹字迹时的认真模样。或许或许这孩子，本就不该被埋没在这灶台与针线之间。
沉默了许久，屋外的风声都似乎清晰可闻。柳氏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胸腔里积压的沉重顾虑都排解了出去。她抬起头，眼神不再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明与坚定。
“当家的，是俺想岔了，眼光太浅。”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说得对，读书明理，是好事，是正经用处。为了春儿好，为了这个家好，这书，该读！银钱该花！闲话咱不怕！”
她看向里屋方向，目光温柔而充满期许：“开春，就送春儿去李秀才那儿。咱赵家的闺女，不比别人差，也该认字，识数，明道理！”
赵三郎看着妻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柳氏这一关，算是彻底过了。这不仅是对赵春读书的支持，更是她自身观念的一次蜕变。这个家，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更稳固、更有希望的方向，扎实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