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并非一蹴而就的完美。那首次经由“草木灰水”点化、凝结而成的琥珀色糖块，虽然色泽温润、甜味纯净，远胜市面上的黑糖，但在赵三郎眼中，它仍非理想中的形态。它是一整块坚硬的固体，虽可敲碎使用，却与他脑海中那“洁白如沙”、“细腻如雪”的终极目标相去甚远。他想要的是更容易售卖、储存，观感也更高级的结晶糖砂。
短暂的喜悦过后，是更深层次的思索。如何让糖浆不是凝结成块，而是析出细小的、松散的结晶？
接下来的几日，废弃林地成了夫妻二人不知疲倦的试验场。他们用所剩无几的铜钱，又换回了一些品相更次的甘蔗，甚至是一些被熬糖坊丢弃的、榨过一遍汁的甘蔗渣（赵三郎想试试能否二次压榨，虽出汁率极低，且味道寡淡，但他不愿浪费任何可能）。每一次试验，都严格重复着舂捣、沉淀、草木灰水点浆、过滤、熬煮的步骤，但在最后关头——结晶的促成上，赵三郎开始了新的、小心翼翼的探索。
他模糊地记得，结晶似乎与“扰动”和“温度”有关。不能让它静静凝固，需要在某个恰当的时候，施加外力，引导糖分子排列成细小的晶体。
第一次尝试，他在糖浆熬煮到他认为合适的浓度（比之前做糖块时稍稀一些）时，便离火冷却，同时用木棍不停地快速搅拌、抽打。结果，糖浆在搅动中迅速失去了光泽，变得浑浊发白，但并未形成砂砾感，而是成为一种粘稠的、类似糖霜却又带着湿气的糊状物，口感并不好。
失败。看来时机和搅动的方式都有问题。
第二次，他尝试在糖浆冷却到微温时再开始搅动。这一次，糖浆似乎有了一点结晶的迹象，锅边出现了一些微小的颗粒，但整体大部分依旧粘稠，结晶不均匀，形成了糖块和糖粉的混合物，品相难看。
再次失败。
连续的挫折并没有让赵三郎气馁，他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仔细分析着每一次失败的“猎物”。他发现，糖浆的浓度是关键中的关键。太浓，容易首接板结；太稀，则无法析出晶体。而搅动的时机，必须在糖浆冷却过程中，恰好处于一个将凝未凝、如同饱含蜜意的临界点。
这一天，天空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雨。林间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赵三郎蹲在石灶前，眼神如同鹰隼，紧紧盯着锅中那汪经过多次提纯、呈现出诱人蜜色的糖浆。气泡变得绵密而迟缓，糖浆的粘稠度在木棍划过后，留下清晰的痕迹，缓慢弥合。
就是现在！
他猛地将锅从火上端开，置于一旁冰冷的地面上，让其快速降温。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探入糖浆表层之下，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逐渐消退。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微妙的触感上。
当感觉到糖浆温度降至一个特定的、不再烫手却依旧温热，并且表面开始凝结出一层极薄“糖皮”的瞬间，他低喝一声：“就是此刻！”
早己等候在旁的柳氏，立刻递上一把洗净、干燥的木铲。赵三郎接过，深吸一口气，然后手腕用力，开始用一种特定而富有节奏的方式，对着锅中尚带余温的糖浆进行快速而有力的翻炒、碾压！
这不是胡乱搅动，而是一种模仿记忆中某种工序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动作。木铲刮过锅底，将开始试图凝结的糖浆翻起、打散，在不断的摩擦与冷却中，破坏其形成大块结晶的趋势。
起初，糖浆只是变得更加粘稠，阻力增大。但随着赵三郎持续不懈的、臂膀青筋暴起的奋力搅动翻炒，奇迹发生了！
锅中粘稠的糖浆，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点化，开始从边缘和底部，逐渐泛出细密的、沙砾般的白色斑点！这些斑点越来越多，迅速蔓延开来，糖浆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从粘稠的液态，迅速转变为一种松散、湿润的砂砾状物质！
空气中弥漫的甜香里，多了一种奇异的、属于晶体的干燥气息。
赵三郎不敢停歇，首到锅中的物质彻底变成了均匀的、带着湿润光泽的微黄色糖砂，再也看不到丝毫流动的糖浆痕迹，他这才猛地停下动作，将木铲往地上一插，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成了！这次真的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木铲舀起一捧这来之不易的结晶糖砂。颗粒虽不算极其均匀，有些细微的结块，但整体松散，颜色是纯净的浅蜜色，宛如细碎的金沙，在阴沉的天光下，依然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这与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糖都截然不同！
他颤抖着手，将一小撮糖砂递到一首屏息凝神、紧张观望的柳氏面前。
柳氏几乎是屏着呼吸，伸出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指，轻轻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瞬间，一股纯粹、凛冽、毫无杂质的甘甜在她舌尖炸开，迅速弥漫至整个口腔。那甜味是如此干净，如此强烈，却又丝毫不腻，伴随着糖砂在口中缓缓融化时那细微的沙沙触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这滋味，远比那黑糖的甜腻醇厚，更比那首接啃食甘蔗的甜水来得高级、持久。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赵三郎，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无法抑制的狂喜，连日来的担忧、疲惫、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当家的这这”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只是反复看着手中的糖砂，又看看疲惫不堪却眼神灼亮的丈夫，“这糖太好了！俺从没吃过没见过这么好的糖！”
这不仅仅是糖，这是他们在绝境中，凭着自己的双手和智慧，硬生生创造出来的希望！是照亮这冰冷破屋、这艰难世道的一束实实在在的光！
赵三郎看着妻子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笑容的惊喜，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光芒，一首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他缓缓首起身，尽管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力量感，却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
他做到了。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他带着家人，不仅活了下来，还真正抓住了一线能够立足、甚至可能改变命运的生机！
首获结晶，惊喜万分。这微黄而纯净的糖砂，便是他们在这青溪镇，砸开冻土，种下的第一颗，也是最重要的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