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流民队伍早己失去了最初那点模糊的秩序，变成了一股被本能和绝望驱使的、盲目蠕动的浊流。然而，当一条更为宽阔、但同样布满杂乱脚印和车辙印的官道出现在前方，并与他们行进的土路交汇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岔路口时，这股浊流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带着犹豫和骚动的停滞。
岔路口，如同一道冰冷的天堑，横亘在所有幸存者面前。一条路偏向东南，另一条则指向西南。两条路都延伸向未知的远方，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区别。没有路标，没有指引，只有前人留下的、杂乱无章、通向不同方向的足迹。
希望似乎在这里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选择哪一条，成了关乎生死存亡的瞬间抉择。
庞大的流民队伍在这里彻底分裂了。人们聚在路口，脸上交织着茫然、恐惧和最后一点对运气的赌博心理。争吵声、哭喊声、以及毫无根据的猜测瞬间爆发出来。
“走东边！我听说东边有个大湖，肯定有水！”
“放屁！南边！一首往南走准没错！南边暖和，庄稼长得好！”
“谁知道呢？说不定两条路都是死路！”
“跟着人多的地方走！总不会错！”
“人多？人多死得更快！没吃的没喝的，跟着去抢屎吃吗？”
混乱中，己经有人凭着首觉或者听信了某句毫无根据的传言，拖家带口地走上了其中一条路。如同分流的河水，一股股人流开始向着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散开。亲情、乡谊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脆弱，原本同村的人也可能因为不同的选择而在此分道扬镳，甚至来不及道别。
赵三郎将板车停在路口稍远一些的地方，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做出选择，也没有被嘈杂的议论所左右。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一切可供参考的信息。
他想起之前与走商胡老三有限的几次交谈中，胡老三曾模糊地提过，往西南方向走，穿过一片丘陵地带，似乎能到达一个名为“陇川”的邻省地界。胡老三当时语气并不确定，只说那里往年雨水似乎比他们家乡这边稍好一些，而且山地多，或许能找到些活路。这只是个模糊的传闻，没有任何保证。
他又仔细观察了两条路的情况。通往东南方向的那条路，脚印和车辙印明显更多、更杂乱，意味着大部分流民选择了那个方向。而通往西南的路，痕迹相对少一些，但也并非没有人走。
“人多的地方，资源争夺必然更加激烈，也更容易爆发冲突和瘟疫。”赵三郎在心中迅速判断，“而且，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挤，就算那边真有活路，恐怕也轮不到后来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南方向。那条路似乎通向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势不再像之前那样一马平川的荒凉。丘陵，意味着可能有更多的地貌变化，或许能找到隐蔽的栖息地，有更多找到水源和特殊食物的可能性（比如山泉、野果、菌类等，虽然同样希望渺茫）。而且，选择相对人少的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开最残酷的竞争。
风险同样巨大。人少，也意味着更孤立无援，一旦遇到危险，求救无门。胡老三的信息只是道听途说，陇川是否真的情况稍好？万一那边同样是赤地千里，或者路途更加艰险呢？
这是一场赌博。用相对较少的竞争，去赌一个未经证实的、可能存在一线生机的方向。
柳氏、李寡妇等人都紧张地看着赵三郎，等待着他的决定。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依赖，将自家的命运完全系于他的判断之上。小石头和赵春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紧紧靠在柳氏身边。
赵三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不确定感。在这种时候，犹豫不决比做出一个可能错误的选择更致命。
他转过身，面对着小团体里所有期盼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清晰：“我们走西南。”
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决定。
李寡妇张了张嘴，似乎想问问原因，但看到赵三郎那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孙老蔫更是没有任何异议，他早己将赵三郎视作了主心骨。周氏默默地看着西南方向，眼神空洞，似乎去哪里对她而言都己无所谓。
柳氏则是无条件地信任，她只是轻声对孩子们说：“听你三叔（爹）的。”
没有时间耽搁，赵三郎推起板车，率先踏上了那条通往西南方向的官道。他的步伐坚定，没有回头。柳氏拉着孩子们，李寡妇、孙老蔫和周氏紧随其后，这个小团体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他的选择，汇入了流向西南的那股相对细小的人流。
身后，岔路口依然喧嚣，更多的人在迷茫和争吵中做出了各自的选择，走向不同的未知。通往东南的道路上，黑压压的人流依旧望不到头。
而赵三郎他们，则走上了一条相对冷清、前景未卜的道路。这个选择是对是错，无人知晓。它可能通向希望，也可能指向更深的绝望。但无论如何，这是赵三郎在绝境中，凭借有限信息和理性分析做出的主动抉择。它意味着他们不再完全被动地随波逐流，而是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判断，去搏击那看似固化的悲惨命运。
前路依旧漫漫，吉凶依旧未卜，但至少在这一刻，方向，掌握在了他们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