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多日的恐慌与决断，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透着死气的清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第一个背着破旧行囊、步履蹒跚地走出槐树村的身影，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世代居住、如今却再也无法给予他们一口饭食的茅草屋里钻出来，汇成一股浑浊、缓慢而又绝望的人流。
真正的逃荒，开始了。
没有激昂的誓师，没有明确的号令，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以及被这沉默压抑着的、偶尔泄露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的家啊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被儿子半搀半拖着往前走，她一步三回头，浑浊的老泪顺着深深的皱纹蜿蜒而下，干枯的手死死抓着胸口，仿佛要将那颗眷恋故土的心掏出来。她猛地挣脱儿子的手，扑倒在自家那早己倒塌了一半的院墙上，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土坯，发出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鸣。儿子红着眼圈，咬着牙，最终还是一把将她拉起，近乎粗暴地拖进了前行的人流。
一个中年汉子，肩上扛着唯一还算完整的家当——一口裂了缝的铁锅，手里牵着一个面黄肌瘦、走路打晃的男孩。他的妻子跟在一旁，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连哭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婴儿。女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留在了身后那片死寂的田地里。孩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汉子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与暴躁，最终还是弯腰将孩子抱起，粗声粗气地呵斥了一句：“别哭了！再哭也没吃的！”那呵斥声，在凄凉的晨风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更多的人，是麻木的。他们如同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知的道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男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上面堆着些破烂被褥和锅碗瓢盆，女人背着鼓鼓囊囊、却显然没什么分量的包袱，孩子们则紧紧拽着父母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和茫然。
景象凄惨，如同末日。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争吵和哭喊。
“你推我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这破车轱辘！早知道不带了！谁要谁拿去！”
“娘！我饿！我要回家！”一个孩子的哭闹，瞬间引爆了母亲压抑的情绪，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碎。
“别哭了！都别哭了！哭能哭出粮食来吗？！”一个脾气暴躁的汉子厉声吼道，换来的是更多压抑的抽泣和无声的怨恨。
混乱，从一开始就无处不在。有人带的行李太多，没走多远就累得瘫倒在地，不得不痛苦地抉择，将一些不那么紧要的东西丢弃在路边。很快，那条通往村外的、原本还算整洁的土路上，就零零落落地散落着破旧的家具、磨秃了的农具、甚至是一些打满补丁的衣物，像是一条由绝望铺就的轨迹。
有人为了争抢前进的位置而推搡，有人因为不小心碰撞而破口大骂，往日里或许还能维持的表面乡邻情谊，在生存的重压下，薄得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赵三郎和柳氏没有混在第一批出发的人群里。他们站在自家那扇即将被遗弃的破旧篱笆门内，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外面的混乱。
柳氏看着那些熟悉的乡邻，如今变得如此陌生而疯狂，看着那些被遗弃在路边的老人和孩子（并非所有家庭都像赵家那般狠心，但无力携带或照顾，几乎是注定的结局），她的脸色苍白，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想起了昨夜来找她的赵春，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最终，在靠近队伍末尾的地方，看到了赵老二一家。
赵老二推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比赵三郎那辆还要破旧许多的板车，上面堆着些杂物，他媳妇王氏跟在旁边，脸色阴沉，嘴里似乎还在不停地咒骂着什么。赵春则牵着她弟弟狗蛋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板车后面，小脑袋低垂着，看不清表情，但那瘦弱的身影在混乱的人流中，仿佛随时会被吞没。柳氏的心，又揪紧了一下。
赵三郎的目光则更加冷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混乱，更是潜藏的危机。人流如同失去了蜂王的蜂群，盲目而无序。缺乏有力的组织，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仅仅依靠着“向南”这个模糊的方向，这样的队伍，一旦遇到任何意外——无论是盗匪、疾病还是简单的断粮——瞬间就会分崩离析，甚至可能演变成自相残杀的惨剧。
他看到人群中，有几个平日里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青壮，眼神闪烁，不时地打量着那些看起来行李稍多、或者有女眷同行的人家，那目光，让他心生警惕。
“再等等。”赵三郎低声对柳氏说，“让他们先走。我们跟在后面，保持距离。”
他需要避开这最初的、最混乱的洪流。混在其中，不仅速度被拖慢，更容易被卷入不必要的冲突，也更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眼中的“肥羊”。
第一批村民，拖家带口，哭喊着，咒骂着，推搡着，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缓慢而又痛苦地蠕动着，离开了他们祖辈生息的土地，融入了远处那一片灰蒙蒙的、吉凶未卜的天地间。
空气中，尘土飞扬，混杂着泪水、汗水和绝望的气息。
槐树村，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小村庄，在短短时间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死去”。房屋空置，田地荒芜，只剩下一些实在走不动或者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审判。
赵三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原主大半生悲苦、也见证了他挣扎求生的小小院落，眼神复杂，但转瞬便被决绝取代。
“收拾一下，把最后的东西装上板车。”他转身，对柳氏说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身后的村庄，哭声渐远，唯有死寂如同浓雾般笼罩。而前方，是更加广阔，也更加残酷的生存战场。混乱不堪的启程，只是这场漫长苦难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