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如槐树村此刻沉重的人心。赵三郎一家刚简单用过那量少得可怜的早饭——主要是之前储存的、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的干饼，柳氏正在收拾碗筷，小石头乖巧地坐在炕沿。
一阵嘈杂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咒骂，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尾这片刻的宁静。
“赵三！你个没良心的畜生！给老娘滚出来！”
“三弟啊！爹娘都快饿死了，你不能不管啊！”
赵三郎眼神一凛，放下手中正在检查的背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厌烦。
柳氏脸色瞬间煞白，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担忧地看向赵三郎。小石头也被外面的声势吓到，缩到了母亲身后。
赵三郎对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待在屋里，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静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以赵老汉和赵老婆子为首，赵老大、赵二柱紧随其后，一家西口，竟是倾巢而出，堵在了他那破旧的篱笆院外。赵老汉被赵老大搀扶着，一副气息奄奄、随时可能倒下的模样；赵老婆子则双手叉腰，唾沫横飞，指着赵三郎的鼻子破口大骂；赵二柱一脸凶相，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赵三郎和他身后的屋子，仿佛在掂量里面还有多少油水；赵老大则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与赵三郎对视。
这番动静，自然也引来了附近尚未离去、或正在犹豫的村民。他们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场老赵家的“内讧”。
“赵三！你个天打雷劈的白眼狼！”赵老婆子见赵三郎出来，骂得更起劲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嚎，“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眼看着爹娘兄长都要饿死了，你藏着粮食和钱，自己想着跑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赵老汉也适时地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喘着粗气道：“三三郎啊血浓于水啊咱们咱们终究是一家人你不能不能见死不救啊”他试图用虚弱和亲情来打动对方。
赵二柱往前一步，恶声恶气地补充：“赵三，别给脸不要脸！今天你把话说明白，逃荒，你必须带着我们全家一起！路上的吃喝用度，你来负责！不然，你别想安生！”
威逼，利诱（虽然无利可图，只有索取），道德绑架，撒泼耍横所有赵三郎能想到的招数，此刻都被赵家人毫无保留地施展了出来。
面对这拙劣而凶狠的表演，赵三郎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愤怒，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眼前这所谓的“亲人”，目光所及之处，赵老大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赵二柱虽然强撑着与他对视，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
“说完了？”赵三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这反应，让撒泼的赵老婆子哭声一滞，让装病的赵老汉咳嗽卡在了喉咙里。
赵三郎没有给他们继续表演的机会，他转身回屋，在柳氏担忧的目光中，从墙缝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取出了那张小心翼翼保存着的、己经有些发黄的纸张——分家文书。
他重新走到门口，将那张纸展开，亮在赵家众人和所有围观村民的面前。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个鲜红的手印，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白纸黑字，分家文书在此。”赵三郎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赵家众人的心上，“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自此之后，各自安好，互不打扰，生死祸福，各凭天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再次扫过赵老汉和赵老婆子：“分家之时，你们可曾念过‘血脉亲情’？可曾想过我拖着断腿，如何活命？可曾给过我一粒米，一文钱？”
“如今，灾荒临头，我赵三郎靠着妻子不舍昼夜的劳作，靠着一点侥幸，才勉强攒下些许活命之资，自顾尚且不暇。”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无力，也更无义务，承担诸位的前程与生死。”
“各自安好，生死由命。”他最后重复了一遍文书上的话，然后缓缓将文书折好，重新收回怀中。这个动作，仿佛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联系，也彻底斩断。
“好！好一个赵三郎！好一个生死由命！”赵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三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赵老婆子见道德绑架无效，彻底撕破脸，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院子里冲：“我不管什么文书！我是你娘！你今天必须管我们！不然我就死在你们前！”
赵二柱也撸起袖子，面露凶光，准备硬闯。
“站住！”赵三郎猛地一声厉喝，声如雷霆，竟一下子镇住了想要冲进来的赵老婆子和赵二柱。他向前一步，挡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冷地落在赵二柱身上。
“想动手？”赵三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可以。正好，旧账新仇，一起算算。看看是我先倒下，还是某些人，先为自己做过的孽付出代价！”
他意有所指，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赵二柱。赵二柱想起那断腿的旧事，又看着赵三郎那毫不退缩、甚至隐隐带着杀气的眼神，心头莫名一寒，往前冲的势头不由得顿住了。
赵老婆子也被赵三郎的气势所慑，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围围观的村民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分家文书都立了，现在来闹，确实没道理”
“赵三也不容易，这点家底真是拼死拼活攒下的”
“都是被逼的啊”
舆论，在赵三郎拿出分家文书和展现出强硬态度后，开始悄然转向。
赵家人看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赵三郎，再看看周围村民那并不同情的目光，一股彻底的无力感和羞愤感涌上心头。威逼利诱，在绝对的理性和强大的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赵老汉猛地跺了跺脚（虽然没什么力气），老脸涨得通红，最终只能撂下一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好！好！赵三！你够狠！我们走！我们走！你就等着天打雷劈吧！”
说完，在赵老大和赵二柱的搀扶下，在一片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中，赵家人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带着满腔的怨恨和不甘，狼狈地离开了村尾。
篱笆院内，重归寂静。
赵三郎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击退。在逃荒的路上，在生存的压力下，这样的人性丑剧，恐怕还会以不同的形式上演。
他转身回屋，对上柳氏依旧带着余悸却充满信任的眼神。
“收拾东西吧，”他轻声道，语气恢复了平静，“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