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曾被村民们视为救命稻草的及时雨，如今回想起来，不过是老天爷一次吝啬的、短暂的怜悯，甚至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它在干涸的土地上稍稍浸润了一层表皮，给了濒死的庄稼一丝回光返照的错觉，随即便收走了所有恩赐，重新露出了酷烈的真容。
雨后的晴好仅仅维持了不到十天，天空便再次被凝固般的、令人窒息的湛蓝所统治。太阳比之前更加毒辣，仿佛要将之前“慷慨”付出的水分连本带利地蒸腾回去。热风卷着沙尘，终日不停地吹拂，刮得人皮肤生疼，嘴唇干裂。
干旱，以更加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而这一次，带来的不仅仅是绝望，更是彻底的毁灭。
村口那条养育了槐树村不知多少代人的小河，水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骤降。原本还能没过膝盖的水流，迅速退缩，露出了中间被晒得发白的、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不过三五日工夫，河水便只剩下中间一线浑浊的细流，如同垂死病人喉间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随时都会断绝。
孩子们再也无法在河里嬉戏，女人们洗衣淘米也需要走到河床中央，小心翼翼地用瓢舀起那点泥浆水，回家沉淀许久才能使用。河岸两侧，原本湿润的泥土迅速干涸、板结，然后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如同大地张开了无数张饥渴的嘴。
不仅仅是小河。村里那口历史悠久、从未干涸过的老井，水位也降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打水用的绳索需要放到前所未有的长度，才能听到木桶接触水面的那一声沉闷回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一股土腥气和隐隐的腐败味。井台周围，终日排着长长的、沉默的队伍，人们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慌。
“这井怕是也撑不了太久了。”一个老农打上来半桶泥浆水，看着井壁上方那清晰可见、远远低于往年水位线的湿痕，声音沙哑地叹息道。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河水断了，若井水再干，那人畜饮水都将成为天大的难题。
曾经在赵三郎帮助下勉强恢复了一丝生机的田地，在这第二轮更加酷烈的旱魃肆虐下，最后的抵抗也宣告瓦解。那些雨后顽强冒头的绿意，几乎是眨眼间就被烤焦、枯萎，连带着地下的根系也彻底失去了活力。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再无半点绿色，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气沉沉的枯黄与焦黑。
大地龟裂得不成样子。裂缝纵横交错，宽的地方能塞进小孩的拳头，深不见底，仿佛首通地府。踩在田埂上，脚下是硬邦邦的、硌脚的土地，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土壤的柔软与生机。
“完了全完了”一个妇人瘫坐在自家地头，抓着一把己经一捻就成粉末的枯秆，失声痛哭。她的哭声像是一个引子，引发了周围一片压抑的啜泣和绝望的叹息。
今年的收成，己经不能称之为“减产”，而是彻头彻尾的“绝收”。颗粒无收，不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冰冷的现实。
赵三郎站在自家屋后，看着那片曾经郁郁葱葱、为他换来粮食和希望的菜地。如今，这里也和外面的田地一样，菜叶焦枯卷曲，匍匐在滚烫的地面上，只有少数几棵生命力最顽强的根茎作物，还靠着之前山泉水打下的深厚根基，在龟裂的土缝里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的生命迹象，但也己是岌岌可危。
他走到那条自己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引水渠旁。渠底早己干涸，只剩下被晒得发硬的泥土和几道干死的蚯蚓尸体。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腰，那片曾经滋养出苔藓的墨绿色石壁，如今在烈日下也显得黯淡无光。他知道，那处救命的泉眼，即便没有完全干涸，流量也定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水源的彻底断绝，抽走了槐树村最后的脊梁。
村子里，往日里鸡犬相闻的生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闷。连狗都懒得吠叫，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奄奄一息。人们见面不再交谈，只是互相看上一眼，那眼神里空洞无物，只剩下被灾难磨砺到极致的麻木，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味道，比尘土的气息更加呛人。
赵三郎回到屋里，柳氏正默默地看着粮缸里日渐减少的存粮，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小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异常，乖乖地坐在炕上，不吵不闹。
“当家的，河河都快没了，井水也”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赵三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被炙烤得仿佛在扭曲变形的世界。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第二轮旱情，断绝的不仅仅是庄稼的希望，更是人生存的基础——水。
家里储存的粮食，在精心计划下，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没有水，一切都是空谈。
一个之前只是偶尔浮现、却始终被他压在心底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冒了出来，如同黑暗中升起的幽灵，带着冰冷的寒意。
难道真的只能离开了吗？
离开这片祖辈耕耘的土地，离开这个刚刚站稳脚跟的“家”，去往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阵刺痛。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这里挣得这一方立足之地！那屋后的菜地，那引水的沟渠，那墙缝里的积蓄，那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声望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场该死的旱灾而付诸东流。
但，若不走，留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死路。
他看着面容憔悴的柳氏和懵懂无知的小石头，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旱魃为虐，河床龟裂。生的道路，似乎正在被一点点堵死。决断的时刻，或许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