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篱笆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所有的喧嚣、恶意和窥探的目光，都隔绝在外。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菜叶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尚未平息的、细微的抽噎声。
柳氏依旧瘫坐在地上，身体因为方才的惊吓和哭泣而微微颤抖，手掌和胳膊肘摩擦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她此刻却浑然未觉。
她的全部心神，都还停留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里，停留在那个挡在她身前、如同磐石般坚毅的背影上。
赵三郎她的丈夫那个曾经带给她们母子无数噩梦和痛苦的男人刚才，竟然为了她，爆发出了那样骇人的雷霆之怒。
她清晰地记得他被怒火烧红的双眼，记得他推倒王翠花时那股不容置疑的狠劲，更记得他面对赵家全员、面对所有围观村民时，掷地有声说出的每一个字——
“往日是我赵三郎混账！不是人！”
“现在的赵三郎，只想护着老婆孩子”
“谁再敢动我赵三郎的妻儿一根手指头我拼了这条烂命不要”
“滚！”
那些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深深地烫印在她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悸动。
不是恐惧。
是一种她活了十几年，都从未体验过的、陌生而汹涌的情感。
是被保护。
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和毁灭意味的、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决绝。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己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被打骂、被使唤、被忽视。在赵家，她是地位最低下的儿媳，是出气筒，是透明人。嫁人之后，“丈夫”这个词，对她而言， 等同于恐惧和痛苦。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会为了她，挺身而出，对抗整个世界。
哪怕这个世界，只是赵家那令人窒息的院墙和村民的指指点点。
可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
刚才，当王翠花恶意撞来，当野菜草药撒了一地，当恶毒的辱骂和周围冷漠的目光像冰水一样将她淹没时，她真的觉得天塌地陷，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冰冷。她以为自己又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默默承受这一切，将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咽回肚子里，连哭都不敢大声。
可是，他来了。
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像一座骤然降临的山岳。
他不仅推开了施暴者，不仅厉声呵斥了回去，他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过去的错误，宣告了现在的决心，将她和孩子，划入了他的领地，不容任何人侵犯。
那种被坚定选择、被强力维护的感觉太过陌生，太过强烈，强烈到让她无所适从，让她心潮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此刻正背对着她、微微喘息着的赵三郎。他的背影依旧瘦削，穿着打补丁的旧衣，甚至还微微跛着脚。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并不强大的背影，却在刚才，为她撑起了一片不容欺凌的天空。
赵三郎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戾气尚未完全散去，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己经努力变得柔和。他蹲下身，伸出手，想扶她起来，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没事了，起来吧，地上凉。”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胳膊，柳氏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惶恐的受宠若惊。
赵三郎的手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更加放柔了声音：“别怕，是我。”
柳氏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委屈和绝望的泪水。她用力摇了摇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借着她的力道，艰难地站起身。
腿上还有些发软，她踉跄了一下，赵三郎连忙扶住她。
“我我去收拾”柳氏避开他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挣脱开他的手，像是要逃避这种让她心慌意乱的陌生情绪，踉跄着走向那一片狼藉的院门口。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散落在地、沾满了泥土的野菜捡起来。那些野菜己经蔫了，脏了，不能要了。但她捡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指尖沾染上湿冷的泥土，混着野菜破碎流出的汁液，冰凉黏腻。可她的心口，却有一股陌生的暖流在疯狂地冲撞、流淌。
她想起他刚才怒吼时脖颈暴起的青筋。
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时，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
想起他说“护着老婆孩子”时，那嘶哑却重于千钧的语气。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她手背上，和冰凉的泥土混在一起。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这不是委屈的哭，不是害怕的哭。这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形容的、复杂的宣泄。有劫后余生的后怕，有被维护的震动，有对过往苦难的酸楚，还有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却顽强燃烧起来的希望的光。
她默默地捡拾着，将那些不能再吃的野菜和草药归拢到破筐里。动作缓慢而沉默。
赵三郎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瘦弱的、微微颤抖的背影，目光深沉。
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对这个长期生活在压迫和恐惧中的女人来说，冲击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消化。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柳氏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和捡拾东西的窸窣声。
但在这片寂静之下，有些东西，己经悄然发生了改变。那坚固冰封的河面，被巨石砸开，温暖的潜流正在冰层下汹涌奔腾。
柳氏将最后一点残骸收拾进筐里，端着沉甸甸的破筐，缓缓站起身。她转过身，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头红红的，却鼓起勇气，看向了赵三郎。
目光相交。
她的眼神里，依旧有怯懦，有不安，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点类似于依赖和信任的微光。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俺俺去做饭。”
声音很轻，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
赵三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亮光，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好。”
柳氏低下头，端着那筐破碎的希望，转身走向灶台。
虽然损失惨重，虽然前路依旧艰难。
但她的脚步，却似乎比以往，稍微踏实了那么一点点。
因为她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
有一道虽然并不宽阔，却愿意为她对抗全世界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