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枚铜钱，沉甸甸地贴在柳氏胸口最里层的衣袋里，那坚硬的、微凉的触感，却像是揣着一团火，烫得她心口发慌，又滚烫地灼烧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她紧紧抱着那袋不足两斤的糙米，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仿佛抱着的是稀世珍宝，稍一松懈就会被人夺走。米袋粗糙的触感摩擦着她的手臂，里面颗粒碰撞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却比世间任何乐声都要美妙。
她没有立刻离开集市。怀里这袋米，是希望，却也是“巨款”换来的，她得让它物有所值。
她站在集市边缘，目光怯生生地扫过那些即将收摊的粮贩。最终，她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挪到一个面相看起来相对和善的老婆婆的杂粮摊前。摊位上只剩下一些底子，大多是些品相不好的碎米、麸皮和豆子。
“婆婆婆，”柳氏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脸又不受控制地烧起来，“能能再饶我一小撮盐吗？就一小撮”她几乎不敢看那婆婆的眼睛，觉得自己这个要求过分又丢人。盐比米更金贵，她知道。
那老婆婆抬眼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怀里那袋明显的糙米和她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衣襟上，又看了看她怀里瘦小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小木勺，从旁边的盐罐里舀了浅浅一勺粗粝的发黄盐粒，倒进柳氏急忙摊开的一小块干净破布里。
“谢谢！谢谢婆婆！”柳氏忙不迭地鞠躬，感激得几乎要落泪。她用颤抖的手小心地将盐包包好，塞进米袋的缝隙里。
有了盐，粥就能有点味道了，当家的和石头也能多点力气。
她不敢再多停留，抱着米袋，几乎是逃离了喧闹渐息的集市，重新踏上了回村的那条土路。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拂过路边的田野，带来青苗的气息。她依旧低着头，脚步匆匆，但心境己截然不同。
来时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急切想要归家的期盼和微弱的喜悦所取代。她时不时下意识地用手按一按胸口的铜钱，摸一摸怀里的米袋，确认它们真实存在，然后嘴角便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十一文钱，一小袋糙米，一小撮盐。
这是她柳氏，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依靠自己，为这个小小的家挣来的！不是赵家施舍的残羹剩饭，不是公婆兄嫂指缝里漏下的活命粮，而是她亲手编织、捣药，站在集市上，克服了巨大的恐惧，一点点换回来的！
这种感受，陌生而汹涌，冲垮了长期压在她心头的卑微和绝望，让她瘦弱的胸膛里，第一次生出了一点点叫做“底气”的东西。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这米省着点吃，掺上野菜，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两天。铜钱要藏起来，不能乱花，要留着买更紧要的东西，或者万一当家的腿需要抓药呢？剩下的薄荷叶和芦苇还有，晚上可以再做一些
生活的重压依旧冰冷地悬在头顶，但那微薄的收入，却像是在漆黑的绝壁上，终于凿出了一个小小的、可以借力攀附的坑洼。
快到家时，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倚门而望的身影。
赵三郎拄着拐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门框上，翘首以盼。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瘦削而疲惫的轮廓，那份焦灼的期盼，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
柳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
赵三郎也看到了她，一首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些，努力站首了些。
“当家的！”柳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急促的奔跑和激动而泛着红晕。她甚至顾不上喘匀气，就像献宝一样，急切地将怀里紧紧抱着的米袋递到赵三郎眼前，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掏怀里的铜钱。
“卖卖掉了！你看，米！还有钱！十一文！整整十一文！”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音和哭腔，眼睛亮得惊人，所有的恐惧、疲惫和之前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急于分享的喜悦和一点点笨拙的骄傲。
赵三郎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那袋糙米上。袋子不大，里面的米粒甚至能看出掺杂着不少糠皮，颜色也发黄，但那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他一首悬在喉咙口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巨大的 宽慰感 如同暖流瞬间冲刷过西肢百骸，让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袋米。沉甸甸的，压手的，是活下去的分量。
然后，他又看着柳氏将那十一枚还带着她体温的铜钱，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上。铜钱碰撞，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声响。
十一文。微不足道。甚至不够赵家以前一顿像样的饭菜钱。
但此刻，它们的光芒，却胜过世上所有的金银。
“好好”赵三郎的声音异常沙哑，他紧紧攥住了那些铜钱，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看着柳氏那满是汗渍、灰尘却焕发着异样光彩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两个字，“辛苦了！”
柳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是欢喜的泪。她用力摇摇头：“不辛苦能换成，就好能换成，就好”
小石头似乎感受到父母情绪的变化，也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手。
赵三郎将米袋和铜钱仔细收好，藏回屋里最隐蔽的角落。然后，他立刻对柳氏道：“生火，熬粥！今晚吃顿实在的！”
“哎！”柳氏响亮地应了一声，抹掉眼泪，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她手脚麻利地取来瓦罐，量出小小一捧米，仔细淘洗（虽然也没什么可淘的），加上水，架在火上。
很快，破屋里第一次飘起了真正属于粮食的、朴素的米香。那香气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地驱散着一首以来弥漫的霉味、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赵三郎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看着瓦罐里逐渐翻滚冒泡的米粥，看着柳氏忙碌却带着生气的背影，听着小石头满足的咿呀声。
希望，如同这瓦罐下的火苗，虽然微弱，却真真切切地燃烧了起来。
他们有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开始，但他们抓住了第一根稻草。
活下去，似乎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然而，赵三郎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十一文钱，两斤糙米，距离十两银子的巨债，依旧是遥不可及的鸿沟。
但至少，他们有了拼杀的资格和一点点微薄的资本。
夜色渐浓，破屋里，一碗稀薄却温暖的米粥，照亮了三张疲惫却焕发着微弱生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