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文书上的红手印尚未干透，那薄薄一张黄纸，却己似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赵家院隔成了两个世界。
院中一时寂静得可怕。里正赵德坤与几位族老又对赵三郎简单交代了几句“好自为之”、“尽早筹钱”的话，便摇着头，叹息着离去。他们见证了一桩家族悲剧的切割，心中或许有几分唏嘘，但更多的，是解决了麻烦后的轻松。
院门吱呀合上，将外界探究的目光暂时阻隔。
正屋的门帘猛地一甩，赵老汉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随即传来碗盏被重重搁在桌上的声响，显是怒气未平。赵婆子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瞟了一眼拄拐立在破屋门口的赵三郎，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叹了口气，也跟着进了屋。那叹气声里，有卸下巨额债务的轻松，但更多的，是计划落空的不甘和颜面扫地的羞恼。
东厢房门开了一条缝，赵二柱探出半个脑袋，飞快地朝院里扫了一眼，见赵三郎还站着，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屋里隐约传来他和李秀莲极低的交谈声。
“真真分出去了？”李秀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窃喜。
“文书都立了，还有假？”赵二柱的声音压得更低，“也好省得整天提心吊胆”
“那债真不找咱们了？”
“白纸黑字，里正做的保，应该应该不会了吧”
两人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如释重负。他们胆小怕事，从未在明面上欺压过三房，但暗地里也没少庆幸有老三垫底。如今这块又臭又硬的垫脚石自己挪开了，虽然可能少了个背锅的，但更除去了一个招灾惹祸的源头，他们只觉得浑身一轻。
西厢房里的动静则大些。王翠花扯着赵大柱的胳膊，声音虽刻意压低，却依旧尖利地传出来几分：“就这么便宜他了？净身出户？那破屋给他住都是糟蹋！每年才给父母一百斤粮？呸！美得他！太便宜他了就该让他饿死在外头！”
赵大柱闷声闷气地回道：“你少说两句！爹娘都没说啥，里正定的，你能咋办？好歹那十五两的债撇清了，以后王五总不会再来砸咱家门了吧？”
这句话戳中了王翠花的要害。她最怕的就是那些凶神恶煞的讨债鬼。她噎了一下，仍是愤愤不平：“哼！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等着瞧，就他那德行，十天后拿不出三两银子，有他好果子吃！到时候看他怎么死！”她嘴上狠毒，心里却也明白，债务终究是甩出去了，自家算是安全了，这股火气，更多是源于日后少了可以随意拿捏出气的对象。
院子里，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带着不同的温度。
柳氏扶着赵三郎，感觉他的手冰冷而微微颤抖。她抬头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上全是虚汗，显然刚才强撑着与里正、父母对峙，又按手印站立许久，己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
“当家的”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我们我们真的”
“真的分出来了。”赵三郎打断她，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疲惫。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熟悉的院子，扫过那紧闭的正房门，扫过东西厢房那隐约晃动的身影。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浸透了他（原身）的血汗和屈辱。父母的偏心和冷待，兄嫂的算计和欺凌，侄儿的轻视往日种种，如同沉重的枷锁，时时刻刻勒得他喘不过气。
而现在，枷锁碎了。
尽管前路是万丈深渊，是狂风暴雨，但他终于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他的命，是好是歹，终于真正攥在了自己手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混着剧痛、虚弱和对未来的茫然，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回屋”他低声对柳氏道，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那根粗糙的拐杖和柳氏瘦弱的肩膀上。
柳氏连忙用力撑住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回那间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的破屋。
破屋的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院子里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也仿佛隔绝了过去的一切。
屋里，小石头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爹娘。
柳氏将赵三郎扶到炕边坐下，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样子，想起那可怕的十日之约，想起家徒西壁的现状，悲从中来，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赵三郎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着。怀中的分家文书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
尘埃落定，冷暖自知。
他得到了渴望的自由，也背负起了如山般的债务和生存压力。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比以往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