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着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赵三郎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挪动了西五步，便己耗尽了所有气力。腋下被硌得生疼，右腿酸软颤抖，受伤的左腿即便虚点着地，每一次轻微的震动也如同针扎斧凿，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喘着粗气，几乎是摔坐回冰冷的土炕边缘，那根简陋的拐杖也“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柳氏吓得连忙上前，想扶又不敢碰，只会怯生生地问：“没没事吧？”
赵三郎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闭着眼，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痛苦和眩晕。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步，却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势的严重程度，远超他的预估。想要靠着这样一副身躯去赚取十五两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
但他很快将这情绪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宝贵。
既然身体动弹不得，那就用耳朵，用脑子。
他让柳氏将拐杖捡回来放在手边，然后便靠着土墙，闭上了眼睛，仿佛因疲惫而睡去。柳氏不敢打扰，默默地将小石头哄睡，然后坐在墙角，开始机械地搓着一些干硬的茅草茎，似乎想编点什么换点东西，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赵三郎并没有睡。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觉上。
这破屋虽然偏僻，但并非完全隔绝。土坯墙隔音极差，院子里、隔壁屋的动静，稍大一些便能隐约传来。以往原身浑浑噩噩，不是醉就是睡，从未留意过这些。但现在，这些声音却成了他了解这个家、寻找可能生机的重要信息来源。
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暗流从未停止。
晌午过后，院子里传来赵婆子尖利的叫骂声，对象似乎是两只不肯好好吃食的母鸡：“不下蛋的懒货！光吃米不下蛋，养着你们有什么用！再不好好下蛋，明天就宰了炖汤！真当家里的米粮是大风刮来的？一个个都是讨债的！老的少的没一个省心！”
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赵三郎听得明白，这是在骂他们三房光消耗不产出。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老二赵二柱从外面溜达回来了，赵婆子的声音立刻缓和了不少，甚至带着点关切：“二柱回来啦？饿不饿？灶房里还有点饼子，娘给你拿去？”
“不了娘，刚在村头吃了点。”赵二柱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油滑，“哎，娘，您说老三那事真就让他自己扛？万一到时候张秃子真闹起来”
“他自个儿作的孽，他不扛谁扛？”赵婆子的声音又冷了下来，“难不成真让你和你大哥给他填窟窿？美得他！死了干净！”
“话是这么说”赵二柱压低了些声音，但以赵三郎凝神细听的状态，依旧能隐约捕捉到，“可毕竟是一家人，真闹出人命而且，我听说张秃子放话了，三天后不见钱，不光要卸他另一条腿，还要还要把咱家这房子抵了去？这这总不能眼看着房子没了吧？”
赵三郎心中一动。赵二柱这话，听着像是担心家里，实则是在试探赵婆子的底线，甚至有点煽风点火，生怕家里真的不管，导致他的利益受损（比如房子）。
“他敢！”赵婆子声音拔高，色厉内荏，“咱老赵家在这槐树村几十年了，是他说抵就抵的？再说了”她声音忽然又低下去，带着几分犹豫和算计，“到时候真不行就把那扫把星和赔钱货推出去总能抵点”
声音渐低，后面含糊不清，但那股凉薄狠毒之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赵三郎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傍晚时分，院子里响起劈柴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应该是老大赵大柱在做活。没多久，王翠花尖细的嗓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骂人，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又足以让附近人听见的抱怨。
“劈劈劈！就知道劈柴！那点柴火够烧到下年了！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怎么多挣几个铜板！眼看就要交粮税了，家里哪还有余钱？到时候拿什么交？难道真要把口粮都填进去？”
赵大柱闷闷地回了一句：“不劈柴冬天烧什么？”
“烧什么？喝西北风去吧！”王翠花的声音带着怨气，“一个个都不省心！老的偏心，小的惹祸！就咱们大房当牛做马！我告诉你赵大柱，我当初嫁给你可不是来受穷的！我娘家带来的那两个银簪子，你可别打主意！那是我留着给铁蛋以后说媳妇用的！”
银簪子？赵三郎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王翠花果然藏了私房钱。而且听起来，赵大柱似乎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但没动过念头。
“胡说什么！谁打你簪子主意了！”赵大柱的声音带着窘迫和恼怒。
“哼！谁知道呢！这家里，贼偷不着，家贼难防！”王翠花意有所指地哼了一声，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回屋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赵大柱沉闷的劈柴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发泄着无处言说的憋闷。
夜深人静时，赵三郎因为腿痛和饥饿难以入眠。隐约听到隔壁二房的屋子传来极低的说话声，是赵二柱和李秀莲。
“你说老三那天说的话，能信吗？他真有什么来钱的门路？”是李秀莲的声音，充满怀疑。
“狗屁门路！”赵二柱嗤笑一声，“他那德性我还不知道？八成是唬人的！就是想拖着，指望着爹娘心软呢！”
“那可怎么办？真等着三天后张秃子来闹？”李秀莲的声音带着焦虑，“到时候要是真闹到卖房子卖地，咱们怎么办？咱们可还没分家呢！”
“急什么？”赵二柱的语气却有些老神在在，“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爹娘肯定不会眼看着房子没了的。大不了就像娘说的，把三房那俩推出去顶缸呗”
“哼，说得轻巧。就怕到时候爹娘又心软，舍不得那宝贝儿子，反倒要咱们凑钱！”李秀莲不满地嘟囔，“咱们哪来的钱？去年偷偷卖那袋麦子的钱，可是早”
“嘘！小声点！你作死啊！”赵二柱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打断了李秀莲的话，“提那陈年旧事干嘛！生怕别人不知道？”
后面的话语变得极其模糊，再也听不清。
但“偷偷卖那袋麦子”这几个字，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赵三郎心中漾开圈圈涟漪。老二果然手脚不干净！竟然偷卖过家里的粮食！
这一整天，断断续续听到的墙角和从柳氏偶尔被问起时零碎补充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碎片，在他脑中慢慢拼凑出这个家更真实的图景：
偏心却更爱自己的父母，老实受压榨的大房，奸猾自私的二房，以及被所有人视为累赘和祸端的三房。这个家早己离心离德，各自打着小算盘，所谓的亲情在真正的利益危机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即将引爆所有矛盾，并被所有人一致决定牺牲掉的弃子。
压力如山，但赵三郎的心却奇异地变得更加冷静。
弃子么？
他缓缓摩挲着身边那根粗糙的树枝拐杖，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或许，被所有人轻视和放弃，反而能成为一种掩护。
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秘辛和私心，或许也能成为他绝境求生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