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带着夜里的凉气。
吴硕伟已经站在院子中央,一招一式地打着形意拳。
拳风带着轻微的呼啸声,惊起了屋檐下还没睡醒的麻雀。
一套拳打完,他额头见了汗,胸口微微起伏。
回屋用井水冲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工作服,蹬上车座已经磨出光泽的二八大杠,推着车出了门。
到娄家胡同口,赵麦麦已经跨在自己的女式自行车上,脚尖点着地。
她今天没穿裙子,也是一身方便活动的长裤。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睡懒觉?”吴硕伟把车停到她旁边,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算是个笑。
“睡不着。”赵麦麦凑近了些,眼睛不自觉地往胡同两头看了看。
“昨天我爸回来,饭桌上说的:你们厂那个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姓钱的那个,调走了。”
吴硕伟心里“咯噔”一下。
钱副厂长不就是之前明面上一直卡着他实验室申请的人?
他调走,马教授昨天刚来过……这两件事串在一起,让他心里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他嗯了一声,没多问。
赵麦麦看他反应不大,忍不住用骼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这可是大事啊!厂里的人事变动,直接影响底下干活的。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有想法也没用。”吴硕伟跨上车,脚下一蹬,自行车平稳地向前滑去。
“咱们就是个搞技术的,谁来当领导,只要不眈误咱们‘搞基建’都一样。”
赵麦麦脚上用力猛蹬几下,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又说你那套‘搞基建’的词儿。不过话说回来,这变动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希望别影响我摸鱼。”
两人一路聊着,到了轧钢厂门口。
门口传达室的老刘正喝着热茶,看到他们挥挥手就算打了招呼。
厂区里,早班的工人已经开始忙碌,空气中飘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这是吴硕伟穿越过来后,最熟悉的气味。
他刚把自行车锁进车棚,工程部的小王就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吴工,可算找着你了!李副厂长的秘书在办公室等你呢,让你马上去一趟!”
“李副厂长?”吴硕伟心里一动。
新来的?还是别的副厂长?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刚到上班时间。
“对,让你立刻过去。”小王强调道。
吴硕伟转头对赵麦麦说:“你先去文档室整理图纸,我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赵麦麦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担忧。
吴硕伟快步上了办公楼二楼,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个穿着干净中山装的男人正站在窗边,背着手看楼下的厂区。
这人约莫三十出头,皮鞋擦得锃亮,和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听到开门声,那人转过身来。
“吴工吧?我是李副厂长的秘书,姓陈。”
“陈秘书,你好。”吴硕伟点点头。
“找我有事?”
“李副厂长请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要紧事谈。”陈秘书说话干脆利落。
吴硕伟跟着他,一路往厂领导办公的三楼走。
三楼的走廊比下面要安静许多,地上铺着一层红色的漆,走在上面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到了最里面一间办公室门口,陈秘书抬手敲了敲厚重的木门。
“进来。”一个沉稳的男声传出来。
陈秘书推开门,对吴硕伟做了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很大,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摆在正中,桌上除了电话和文档还有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
李怀德就坐在桌子后面,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工来了,坐。”李怀德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他看起有点憔瘁。
四十来岁的国字脸上浓眉已经有点凌乱,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有浓浓的疲惫。
吴硕伟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小陈,给吴工泡杯茶。”李怀德吩咐道。
“不用麻烦了,李副厂长。”
“别客气!”李怀德笑了笑,用力搓搓脸缓解疲劳。
“昨天马教授临走前,拉着我聊了快一个钟头。他说他这个关门弟子,本事大,就是性子有点犟。”
吴硕伟没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种开场白,他懂。
陈秘书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吴硕伟手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李怀德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拉了把椅子在吴硕伟旁边坐下,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实验室的事,我昨天下午就批了条子,设备科和后勤科正在收拾,今天就能挂牌子,随时能用。”
“谢谢李副厂长。”
“还叫李副厂长?”李怀德摆摆手,语气显得很亲近。
“我比你大个十来岁,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李哥。”
吴硕伟端起茶杯,杯壁滚烫。
他低头吹了吹茶叶,心里快速盘算着。
这一声“李哥”叫出去,就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了。
他喝了口茶,才抬头说:“李哥这么帮我,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就对了嘛!”李怀德象是很满意,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一方面,马教授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更重要的是,这次的特种钢项目是上面直接压下来的死任务,关系到咱们国家一项重要的国防工程。你要是能把它搞出来,不光是咱们厂,整个一机部的脸上都有光。”
吴硕伟顺着他的话说:“那就借李哥吉言。有您这样雷厉风行的领导,项目肯定能成。”
李怀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叠了起来。
“项目成不成,主要看你。对了,你要的那些试验材料,我让采购科按十倍的量去申请了。”
吴硕伟手里的茶杯顿住了:“十份?”
“对,十份。”李怀德的语气不容置疑。
“马教授说了,科研试验,哪有一次就成功的。咱们厂底子薄,就得多试。上面给的期限只有一个多月,我们浪费不起时间。你放手去干,材料不够,我再给你批!”
吴硕伟放下茶杯,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特种钢的原材料很多需要进口或者从特殊渠道调拨,价格极高。
一份的成本就足以让一个车间半年的奖金泡汤,十份……这手笔太大了。
这已经不是支持,而是豪赌。
他看着李怀德,过了几秒才开口:
“李哥,你这是把宝都押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