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的哭声渐渐歇了,只剩偶尔抽一下鼻子。她抱着镜子,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一眨不眨地瞅着里头,好像眨下眼,姐姐就会又变回那副空壳子。
镜子里,云霓也静静看着她。眼神还有点木,有点慢,可里头有了东西——那是活人才有的光。她看着云裳哭花了的脸,眉头很轻地蹙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嘴唇动了动,没声,但口型是:“……别哭。”
就这两个字,让云裳鼻子又是一酸,赶忙胡乱抹了把脸,挤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嗯,不哭,姐姐醒了,我不哭。”
陈一凡站在几步外,看着。胸口那块堵了许久的石头,像是松了道缝,透进死气。他握了握掌心,定魂玉留下的温润还在。有用,这玉真有用。云霓的魂稳住了,神也回来了大半,能认人,能简单说上话。
可也仅仅是“魂”罢了。
他目光落在云霓那凝实却依旧虚幻的身子上。没有温度,没有血肉的重量,连镜面都碰不实在。她现在就像幅画得极好的像,再像,也是挂在墙上,走不下来。
铁山搓着手凑近些,憨憨地笑:“云霓姑娘,你可算醒了!太好了!”他想拍陈一凡肩膀,手伸到半路,瞥见陈一凡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眼底的沉,又讪讪缩了回来。
石金刚和玄镜也松了口气,可眼里同样藏着忧。他们都看得出来,这离真正的“活过来”,还差得远。
云霓像是听懂了铁山的话,目光从云裳脸上移开,转向铁山,很慢地点了下头。动作有点僵,像还不习惯使唤这魂体。随后,视线扫过石金刚、玄镜,最后,又落回陈一凡身上。
这回,她看得久了些。
陈一凡也看着她。隔着镜面,隔着生死走过一遭的雾。她眼里茫然褪去大半,换上一层清冷冷的审视,还有一丝极复杂的、陈一凡辨不分明的东西。像是认出了他,又像在认个生人。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魂体出声远比眼神动作难。最终只是唇形微动,依旧无声:“……多谢。”
陈一凡摇了摇头,没应。谢什么?谢他把她从魂飞魄散边上拽回来,却只能让她困在这冷镜子里?这份“谢”,他受着亏心。
“魂是稳了,”墨渊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声压得低,眉头锁着,“可要真活过来,让她能离了这镜子,像常人般行走说话……得要有肉身。”
陈一凡心往下沉了沉。他知道,这才是最难的那道坎。
“怎么说?”他问,嗓子有点干。
墨渊从怀里摸出本边角磨得发毛的兽皮册子,翻到一页,指着上头模糊的图纹:“上古有些偏门记载。一是‘夺舍’,找具刚断气不久、魂魄散尽、且底子不差的肉身,把云霓姑娘的魂渡进去,慢慢磨。这法子……”他顿了顿,“险得很,魂体与肉身排斥是常事,且终究是别人的身子,后患无穷。”
陈一凡想也没想:“不成。”让云霓用旁人的身子?他过不去自己这关,云霓怕也绝不情愿。
“其二,”墨渊接着说,“便是传闻里的‘塑体重生’。寻天地间至纯的五行灵物为骨,以生机本源为血,再辅以秘法,为她重塑一具完全合魂的新身。这法子最稳妥,成的肉身近乎道体,潜力无限。可是……”他苦笑了下,“要的东西,样样都是传说里的神物,可遇不可求。炼的过程也凶险,稍差半步,前头全白费。”
陈一凡沉默地看着册子上潦草的图示。五行灵物为骨,生机本源为血……听着就像神话。
“都要些什么?”他问,语气平,里头却有种不容挪移的定。
墨渊吸了口气,一样样念出来:“东方乙木之精,西方庚金之魄,南方离火之种,北方玄水之髓,中央戊土之根。这是五行骨基。还需一味‘不死草’或同等的生灵本源做血肉引子。最后,要一处绝对安静、灵气足且不受扰的‘造化之地’,才好施为。”
每念一样,旁边人脸色就白一分。这些东西,莫说找,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几样。
陈一凡却只是默默记下。难?再难,有从三大供奉手底抢回她一缕残魂难吗?有在心衰劫里爬出来难吗?
“晓得了。”他说,“慢慢找。”
云裳也听见了,她把镜子抱得更紧,对着里头的云霓说:“姐姐你听见没?有法子的!陈大哥一定会找到那些东西,给你做个最好最好的新身子!比从前那个还好!”
镜中的云霓,安静听着。她看着妹妹眼里不容置疑的信和盼头,又看向陈一凡沉默却硬铮的侧脸,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像有什么极轻地动了一下。她抬起手,虚虚地,像是想碰碰云裳的脸,又像想抓住什么看不见的,最终只是缓缓落下。
她似乎想说句什么,嘴唇翕动,努力半晌,终于有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无比的神魂之音,钻进陈一凡和云裳的脑海:
“不……急。”
两个字,带着刚醒的涩,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劲儿。
陈一凡心头一震,看向她。
云霓迎着他的目光,极慢地,摇了摇头。那意思明白:别为我,去冒眼下担不起的险。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们如今的处境,知道了外头有朝廷的天罗地网,知道了每一分力气都金贵。即便意识初醒,即便困在镜中,那份属于“零”之供奉的冷醒和洞见,似乎已悄悄回来了一部分。
陈一凡喉咙有些发紧。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就在这时,镜像空间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波动,裹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虚弱的喘。
是血狼!
陈一凡眼神一凛,眨眼便到了入口。净尘扶着几乎站不稳的血狼挪了进来。血狼左肩到胸口裂了道可怖的口子,伤口边沿泛着诡异的灰黑色,正不断啃噬周围血肉,散出淡淡的、叫人厌的死寂味儿。他脸惨白,眼神却依旧凶亮。
“头儿……”血狼见着陈一凡,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疼得龇牙,“那鬼东西……钻到枯骨林深处的黑泥潭里了……里头,有彼岸的味儿,还有……一座破祭坛,看不大全……”
他说得断断续续,每吐几个字就要狠狠喘几下。
净尘一边麻利地给他处理伤口,用带着生机的佛力驱散那些灰黑死气,一边补道:“袭我们的那条‘尾巴’,身法诡得很,能融进阴影死气里,对枯骨林熟得像自家后院。血狼为了看清祭坛,靠得太近,被坛子周围突然炸开的一股死寂之力伤着了。我们没敢缠斗,立刻退回来。”
彼岸祭坛……
陈一凡盯着血狼肩上那熟悉的灰黑伤口,眼底寒意凝成了冰。东海,归寂之门,主上、沈梦辰,神胎……那些几乎把他拖进深渊的记忆翻涌上来。彼岸就像跗骨的蛆,阴魂不散。
“先治伤。”他压下心头翻腾的杀意和旧伤隐隐的抽痛,对净尘道。血狼的伤要时间,云霓刚醒需稳住,外头夏皇的追兵不知何时会嗅着味儿摸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肩头。
他走回洞内深处,看着镜中神色已静、甚至对他微微摇了下头示意勿忧的云霓,又看了看咬唇强撑、眼里只映着姐姐的云裳,还有身边这些跟着他亡命天涯的伴当。
路得一步步踩。仇要报,债要讨,人要活。
可眼下最紧要的,是让镜子里的人,真真正正、踏踏实实地,站到日头底下来。
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墨渊,”他转身,声线恢复了惯常的冷定,“把五行灵物和‘不死草’可能出没的地界线索理一理,按易得难排个序。血狼伤好后,我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得开始,‘找东西’了。”
【第26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