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客栈后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馀主卧窗纸透出一点暖黄。
柳青青拆了发髻,墨发披泻,正对镜梳理。
镜中映出白岁安走近的身影,她唇角自然弯起,未回头,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慵懒:“孩子们都歇下了,玄礼回了卫所,玄星也闹乏了。”
白岁安没应声,只从身后环住她,下颌轻蹭她颈侧柔软的散发。
皂角清香混着她身上特有的温软气息,将他从月馀闭关的孤寂中彻底拉回这人间烟火。
“痒……”柳青青缩了缩脖子,笑着拍他手臂,却被他握住了手。
他引着她的指尖,触向桌案上那盏油灯。
并未靠近,只在尺外虚虚一指。
一点金芒,自他指尖跃出,豆粒大小,却凝实纯粹,倏地没入灯焰。
“噗。”
灯花轻轻一爆,焰心陡然亮了一瞬,室内光华流转,旋即恢复如常。
柳青青的手僵在半空。
她猛地回头,看向丈夫,眸中满是难以置信:“这……这是?”
“一点小把戏。”白岁安语气平静,眼底却有深藏的波澜,“这就是我当年离家,苦寻不得的东西。”
柳青青怔怔看着他,象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十馀载的男人。
寻仙……原不是虚妄。
她想起他月馀闭门不出,想起他偶尔流露的落寞与不甘,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又为这最终的“得”涌上巨大的欣喜。
“书房那月馀,你便是在……”
“恩。”白岁安握住她的手,微微收紧,“得偿所愿。”
他看着她灯下依旧润泽的侧脸,缓声道:“而且,你亦有修炼的资质。待我寻到合宜的功法,便教你。”
“我?”柳青青愈发惊讶,“修炼……还需资质?”她旋即想到什么,语气急切起来,“那孩子们呢?你可看过?”
“看过了。”白岁安将她带到床边坐下,“玄星有,资质极佳。”
柳青青猛地抬眼,惊喜与忧虑交织:“玄星?那孩子……”
“但玄礼与羽微,没有。”他继续道,声音沉稳。
柳青青眼神一黯,握住他的手无意识收紧。
羽微没表露这方面想法,倒还罢了;
可玄礼那孩子,心思重,又认定了清婉那丫头……
“不过你放心,”白岁安迎上妻子担忧的目光,语气笃定,“我自有法子让他踏上此路。他与清婉丫头的事,黄不了。待时机合适,便把他们的事办了。”
柳青青望着丈夫沉静的面容,眸中忧色尽散,化为全然的信任与柔软。
他总是有办法的。
一如当年将她从江边捡回,予她一个家,一路护持至今。
“恩。”她低低应了一声,将头靠在他肩上。
白岁安低头,轻吻她的额发,手臂环住那依旧纤细的腰肢。
烛火被掌风拂灭。
帐幔垂下,掩去其后低语与逐渐交融的呼吸。
窗外月色朦胧,温柔地笼罩着这座日渐兴盛的家业,也悄然映照着一条刚刚启程的仙路。
次日,清晨。
薄雾未散,几辆马车已候在客栈门外。
白玄礼特意从卫所赶来,引着家人前往黑风山矿场。
那地方如今已被北玄卫彻底接管,昔日四大家族私兵的痕迹早已清除,设了营垒,等闲人不得靠近。
营垒辕门外,正遇见一身玄甲、巡视防务的北玄卫指挥佥事张泽。
“张将军。”白玄礼率先抱拳行礼。
白岁安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张将军,叼扰了。听闻剿匪那日,令郎张恒受了伤,不知如今伤势如何?”
张泽见是白家众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语气却带着几分沉重:
“劳白掌柜挂心。那小子……唉,伤势倒不算致命,就是气血亏得厉害,根基有些动摇,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白岁安闻言,眉头微蹙,目光转向身侧的白羽微,递过一个眼色。
白羽微会意,莲步轻移,上前盈盈一福,声音清越:
“张将军,晚辈前些日子偶然收得一支【白玉雪参】,药性温和醇厚,于先天武者滋养气血、稳固根基颇有裨益。
稍后便差人给张恒大哥送去,希望能助他早日康复。”
张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动容。
【白玉雪参】可不是寻常药材,价值不菲。他虎目扫过白家众人,心中感慨万千。
【这白家……当真是今非昔比了。
短短三四月,从田间农夫、客栈掌柜,到如今能拿下刘家大片田产,与县尊、北玄卫往来密切,行事更是滴水不漏。
这份眼力、这份魄力,还有这份舍得……难怪能崛起如此之快。】
他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太贵重了!”
白岁安恳切道:
“张将军莫要推辞。剿灭匪患,护卫地方,令郎与北玄卫将士功不可没。区区药材,若能助令郎康复,也是我等分内之事,更是北莽百姓之福。”
一番推让,张泽见白家诚意十足,终是叹了口气,重重一拍白玄礼的肩膀:
“好!那老子就代那不争气的小子,谢过白掌柜,谢过羽微丫头了!”
他心情好了些,随即又想起逃遁的云子秋,脸色沉了下来,恨声道:
“可惜让云家那小子跑了!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白玄礼接口道:
“将军,那日峡道之中,那云子秋曾取出一个玉瓶,随后末将便觉周身气血滞涩,运转不灵,仿佛被无形之物侵蚀。
邓百户、张恒他们亦有同感。不知是何阴毒手段。”
张泽浓眉紧锁:“确有此事,甚是诡异,不似寻常毒物。”
一旁,李道一竖着耳朵听着,心中念头急转。
【玉瓶?气血滞涩被蚀?莫非……那云家小子也发现了此地的地脉煞气,并采集了一些对敌?不知这矿脉之中,还有没有残馀……】
他不动声色地朝徒弟钱丢丢使了个眼色。
钱丢丢机灵,立刻假装好奇地四下张望,实则暗中运转灵觉,感应矿场周围的气息。
片刻后,他看向李道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李道一心中一定。
他们师徒这番细微的眼神交流,却被心细如发的柳青青看在眼里。她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衣袖,示意他注意。
白岁安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玄礼他们当日所遇的怪事,莫非就与这矿山中之物有关?李道长师徒如此在意,此物定不简单。】
这时,白岁安才对张泽说明来意,言称李道长想探查一下矿场内部,看看是否还有隐患残留。
张泽此刻心情正好,又知李道一是白家带来的,便爽快应下,还特意指派了一队精锐北玄卫随行护卫,叮嘱道:
“小心些,里面虽清理过,但也难保没有塌陷或那云家小子留下的什么阴私玩意儿。”
“谢将军。”白岁安拱手道谢。
一行人这才在北玄卫的引领下,进入矿场局域。
矿场内废弃的坑道纵横,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淡淡的霉味。
李道一不再掩饰,目光锐利地扫过岩壁和地面,时不时蹲下触摸,鼻翼翕动。
钱丢丢则取出那个小巧罗盘,指针在靠近某些局域时,会出现轻微的偏转。
白岁安凝神感应,依旧只能察觉到稀薄驳杂的灵气,更深层的东西,他一无所知。
这让他更坚定了要尽快弥补修仙界常识的决心。
“师傅,这边。”钱丢丢在一处矿坑侧壁的裂缝前停下,低声道。
李道一迅速上前,检查着那道裂缝,指尖划过边缘一些暗沉近乎黑色的湿痕,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果然还有残留……”他喃喃道。
随即,他示意钱丢丢准备。
钱丢丢立刻拿出羊脂白玉瓶和几面三角杏黄旗,熟练地布设在小范围内。
白岁安能感觉到那几面小旗落下时,引动了周围无形力量的细微变化。
他再次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
“道长,丢丢,且慢。”
李道一动作一顿,钱丢丢也停下看来。
“白掌柜?”李道一转过身,脸上带着询问。
白岁安目光扫过玉瓶和小旗,缓缓道:
“二位在此行事,总该让我知晓,你们查找的究竟是何物?此物,又有何用途?方才张将军与犬子所言当日异状,是否与此有关?”
他点明了自己对此地的关注以及可能的关联。
李道一看着白岁安,又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北玄卫,知道无法轻易糊弄。
他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白掌柜既问起,贫道也不隐瞒。
此物名为【地脉煞气】,对凡人武者气血确有侵蚀之害,那日云家小子所用,恐便是此物。
然对我等修士而言,若以特殊法门采集精炼,却是淬炼法器、修炼某些神通的上好资粮……”
他语速较快地解释了“地脉煞气”之名及其利弊。
话音刚落,白家几人反应各异。
白玄礼瞳孔一缩,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道裂缝,仿佛要将其看穿。
原来当日在峡道中,让他和弟兄们气血亏虚、战力大减的元凶竟是此物!
他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心头涌起一股后怕与怒意。
白羽微秀眉微蹙,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陷入思索。
她迅速联想到此物若能掌控,或许能成为家族一项特殊的资源或筹码,只是其危险性也需慎重评估。
柳青青则轻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将小儿子白玄星往身边拢了拢,眼中带着明显的担忧。
“这……这东西竟如此厉害?玄礼他们当初……”她看向丈夫和大儿子,心有馀悸。
白玄星年纪小,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那“地脉煞气”名字很厉害,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钱丢丢手中的玉瓶,小声问:
“娘,那黑乎乎的,很厉害吗?”
白岁安将家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转过数个念头。
他看向李道一,问出了关键问题:“道长,此物若被采集,是否会枯竭?”
李道一捋了捋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博学者才有的笃定:
“白掌柜放心。
这【地脉煞气】乃此地山川格局自然滋生,依附矿脉而生。
短时间大量采集,确实会使其稀薄,但据古籍记载,此类地脉,约莫每三月便会重新凝聚、滋生一次。
除非有朝一日,这整座矿山被彻底采尽,地脉改易,否则此气便会循环往复,难以绝迹。”
白岁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每三月滋生一次……循环往复……这岂非又是一处能稳定产出‘运势’的宝地?若能掌控此矿……】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平静,对李道一道:
“原来如此。多谢道长解惑。既然如此,这采集之法,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李道一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白掌柜,非是贫道藏私。这采集【地脉煞气】,需以自身灵力为引,配合特定法诀方能收取。凡人……连感应都感应不到此物存在,更遑论采集了。”
他言下之意,白家并无修士,学了也是无用。
白岁安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这就不劳道长操心了。白某自有计较。”
李道一看着他沉稳的面容,又想起他坚持全家同来的古怪要求,心中疑窦丛生,暗自嘀咕这白岁安莫非真有倚仗?
他尤豫片刻,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一本墨迹还未干的手抄书册,递了过去。
“唉,罢了。此乃贫道整理的一些关于辨识、初步引导地脉杂气的粗浅法门,其中便有提及【地脉煞气】的采集基础。
更深奥的精炼与应用之法,涉及师门之秘,请恕贫道无法外传。”
他显然早有准备,视情况决定是否交出。
白岁安接过书册,入手微沉,纸页泛黄,墨迹尚算清淅。他略一翻看,收入怀中:“足感盛情。”
【有了此法,待我灵力再深厚些,或青青、玄星踏入仙路,便可自行采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将这矿山盘下……只是,此乃玄纹铁矿,朝廷严格管控,想要拿下,难度非同小可啊。】
他心中盘算着,目光再次投向那幽深的矿坑,仿佛看到了其中蕴藏的、不仅仅是矿石的财富。
李道一见状,知道白岁安已默许,便对钱丢丢点点头。
钱丢丢再次举起玉瓶,念动咒诀,裂缝周围的无形煞气被缓缓牵引,一丝丝极淡的灰黑气流,汇向瓶口。
柳青青站在白岁安身侧,看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握紧了丈夫的手。
白岁安反手握住她,目光沉静。
仙路漫漫,今日,他又识得一物。
而这矿山中的【地脉煞气】,以及这座能持续滋生此物的矿山本身,无疑已成了他心中必须为白家争取到的下一个目标。
只是,前方阻碍重重,还需细细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