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县城的清晨,是被一阵急促脚步声和甲胄铿锵踏碎的。
城门口,景象更是肃杀。一队队城防军兵士押解着垂头丧气的人犯,正从各乡村方向陆续涌入。
其中,肥胖的刘全被铁链锁着,几乎是被兵士拖拽而行,他面如土色,口中不住喃喃:
“完了…全完了…”
眼神涣散地扫过街面,似乎在查找他那两个儿子的身影,却又不敢深想。
他身旁的刘三,昔日刘家护院武师的悍勇早已不见,只剩下一脸灰败,跟跄的脚步透着他内心的绝望
昨日还是刘、赵、石、王四家盘踞,今日便已是城防军铁索横街,查封拿人。
街头巷尾,议论鼎沸。
“听说了吗?刘县丞……呸!刘坤那老贼,黑风山匪寇竟是四大家族私兵!”
“何止!还在黑风山里私挖玄纹铁,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赵家、石家、王家也没跑,全是一伙的!李县尉亲自带兵,一家家抄过去,那叫一个痛快!”
茶楼酒肆,人人交头接耳,既有铲除毒瘤的快意,也不乏兔死狐悲的唏嘘。
这北莽县的天,变得太快。
然而,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却夹杂着几声阴冷的杂音。
几个看似普通行商、脚夫模样的人,混在人群中,低声交换着眼神。
“刘家真是废物,在北莽经营几十年,竟被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白家掀翻了船。”
一个蓟县口音的汉子啐了一口。
旁边樟县来的同伴冷笑:
“还不是靠上了北玄卫和县衙?那白岁安倒是好手段,借力打力。
就怕他胃口太大,收拾完北莽这几家,下一步就该把爪子伸到咱们蓟县、樟县了。”
“伸过来?哼,他敢!”
先前那汉子眼神阴鸷,
“别忘了,咱们石家、王家,可不是刘家这等无能之辈。
更何况……他们得罪的可是云家!
云家岂会善罢甘休?白家,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些来自蓟县石家、樟县王家的探子,言语间既鄙夷刘家的失败,又对白家的迅猛崛起充满忌惮,更不忘抬出云家这尊大佛,试图在舆论上给白家施加压力。
白家客栈,书房。
窗扉微开,街面的嘈杂隐约可闻。
白羽微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到父亲身边,轻声将外面那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尤其是蓟县、樟县方向的风声,转述了一遍。
“爹,蓟县石家、樟县王家的人已经在散播言论,说我们倚仗官势,心术不正,还断言我们得罪云家,必不长久。”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白岁安接过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
他吹了吹浮沫,淡淡道:“恶犬远吠,何足挂齿。他们怕了。”
他抬眼看向女儿,目光深邃:
“云家势大,是事实。但正因为势大,才更要趁其反应过来前,把我们自己的根扎得更深,更牢。
蓟县、樟县……手伸得是长了点,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白羽微心领神会:
“女儿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消化掉北莽县的战果。只是……”
白羽微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冷峭:“可惜,他们算漏了两点。“
“哦?哪两点?“
“其一,我们与云家,从我家接手客栈到磐门复灭接手码头,仇怨早已结下,不差这一点。其二,“
她顿了顿,眸光清亮,
“他们越是宣扬我们与云家为敌,周边那些忌惮云家的势力,反而越不敢轻易插手北莽之事,免得被卷入旋涡,引火烧身。“
白岁安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
“看得透彻。恶名有时亦是护身符。
只要我们自身够硬,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清风拂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向县衙方向:
“走吧,好戏,该开锣了。“
白羽微却没有立刻动身,她看着父亲的背影,轻声问道:
“爹,王县令昨日尚在尤豫,今晨却如此果决……您上次去,可是与他说了什么?”
她心思细腻,早已察觉其中关窍。
白岁安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唇角微扬:
“他确实在尤豫,怕云家报复,怕刘家反扑,更怕致仕后无人庇护。”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
“我便将玄宣的家信,递给他看了。”
白羽微眸光一闪,瞬间明了。
韩子恒先生弟子的身份,便是此刻北莽县最硬的招牌,足以让王县令压下恐惧,赌上最后一把。
但她沉吟片刻,秀眉微蹙,再次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玄宣那封家书,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京城离我们太远,鞭长莫及。而江州云家……离我们却太近了。若其雷霆一怒,只怕……”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韩先生的名望是护身符,但也是一张需要时间才能完全兑现的符,云家的报复却可能近在眼前。
白岁安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城池,望见那遥远而神秘的仙家景象。
【近?若是此次功成,借运势窥得仙途,我白家便不再是凡俗家族,而是仙道起始!
届时,纵是江州云家,又何惧哉!】
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望在他心底升腾,如暗流涌动。
“爹?”白羽微见父亲久未言语,只是静立窗前,周身气息却飘渺难测,不由轻唤了一声。
白岁安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波澜已归于平静,只馀深潭般的幽邃。
他看向女儿,语气沉稳,却霸道,这是白岁安从未在人前所展示的一面:
“猛虎岂会因犬吠而回头?蛟龙又怎会困于浅滩?”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纷争,落在更渺远的未来,
“若是此事过后,你将明白为父,此生所追寻何物。”
言罢,不再多解释,转身便向楼下走去,步伐沉稳而决绝。
白羽微怔在原地。
父亲最后那句话,以及那迥异于往常的气度,让她心头剧震。
【此生所追寻何物……】
她忽然想起父亲早年外出寻仙的往事,想起家中那似乎总能料中机缘的微妙气运……
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眼见父亲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口,她不再尤豫,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院外阳光正好,将父女二人的身影拉长。
县衙公堂,肃杀凝重。
赵、石、王三家的家主及其内核子弟被铁链锁着,推搡跪地。
他们面如死灰,口中不住发出绝望的嚎哭与恶毒的咒骂。
“王秉礼!你这狗官!勾结白家,残害乡绅!你不得好死!“
“白岁安!你狼子野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云家一定会为我们报仇!“
刘全更是涕泪横流,挣扎着望向站在前方的刘坤,声音嘶哑地哭喊:
“大哥!大哥!想想办法啊!弘文、弘义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啊!”
哭嚎声、咒骂声、铁链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哀歌。
唯有刘坤,穿着一身囚服,却站得笔直。
终是见过世面的,此时没了一开始的慌张。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弟弟刘全绝望的哭嚎也置若罔闻,只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不象将死之囚,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上面沉似水的王县令,反倒象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县令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火起,又隐隐发寒,猛地一拍惊堂木:
“肃静!人犯押入大牢,候审!“
待嘈杂稍歇,城卫军统领郭子期快步上堂,在王县令耳边低语几句。
王县令脸色瞬间阴郁下去,挥挥手让郭子期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刘弘毅……不见了!】
这消息象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刘家那个先天境的长子逃脱,无疑是巨大的隐患。
县衙后堂,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清脆急促。
周掌柜拿着厚厚一叠帐册,看得啧啧称奇,额头都冒了汗。
白羽微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摊着几本帐目,她指尖轻点,一行行数字掠过,眼神专注。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周掌柜抹了把汗,指着帐册上一处对王县令和白岁安说道,
“姐夫,岁安,你们看这里,刘家名下明面的田庄、铺面收益,每年帐目做得漂亮,可仔细核对银钱流向,总有近三成的巨额缺口,不知所踪!
还有赵家、石家、王家,或多或少,都有类似情况!”
王县令眼神一凛:
“三成…那可是数万两白银…如此庞大的数目,绝非寻常开销。看来,十有八九是流向了江州云家!”
白羽微轻轻合上手中的帐册,抬眸,声音清淅而冷静:
“大人,周叔,不止如此。这几家还在城外,以各种名目隐匿了不少上等水田,均未登记在册。
粗略估算,四家合并,田亩两千三百二十四亩。”
“两千亩!”周掌柜倒吸一口凉气,看向白羽微的目光充满了惊叹,
“侄女你这心算查帐的本事,比我这个老帐房都厉害!了不得,白家真是出了个女诸葛!”
白岁安看着沉稳干练的女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王县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却没有立刻表态。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目光在白岁安脸上逡巡。
“岁安啊,”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两千多亩良田,是一份厚礼。
按律由你优先认购,合情合理。只是……”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你也知道,我们此番动作,等于彻底撕破了脸。
云家……那可是庞然大物。
刘弘毅在逃,更是心腹大患。
本官这把年纪,致仕在即,所求无非是个安稳。”
他抬起眼,看向白岁安:
“听闻令郎玄宣,如今在京中,是拜在了韩子恒先生门下?”
白岁安心头雪亮,知道这才是王县令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面色不变,微微躬身:
“承蒙大人挂念,犬子玄宣确有幸得韩先生青眼,随侍左右,在京中求学。
韩先生学问渊博,待人宽厚,对劣子多有照拂。”
他话说得谦逊,却明确坐实了白玄宣与韩子恒的师徒关系,至于“照拂”二字,轻重如何,全凭王县令自己揣度。
王县令眼底浮现释然,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韩子恒先生乃当世大儒,名动天下,令郎能得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前途不可限量!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放下茶杯,语气顿时干脆起来:
“既如此,这些田产过户之事,便按方才所言办理!
购田款项,三万两是远远不够的,岁安你若一时不便,可先支付部分,馀款在一年内缴清即可。
这些帐目,朝廷都是要过目的,希望你不要让我难做。
至于那些店铺产业……”
王县令摆了摆手,
“牵扯甚广,且需投入大量精力整顿,暂且由县衙代管,以免你白家负担过重。
当前首要,是稳住根基!”
“全凭大人安排,岁安感激不尽。”
白岁安再次拱手,心中明了,韩子恒这块招牌,暂时稳住了这位心思缜密的县令。
不过事先确实没想到这四家田亩如此之多,三万两白银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当白羽微将最后一份确认无误的田契文书递到父亲手中时,白岁安感到识海中微微一震。
他不动声色地凝神内观。
《玄命道卷》光华流转,讯息浮现:
【元初历225年,白家获得北莽县中等水田一千三百四十八亩,运势+674】
【元初历225年,白家获得北莽县上等水田九百七十六亩,运势+976】
【运势,2398】
近两千四百点运势!
仙缘的门坎,终于跨过!
白岁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叠厚厚的田契,触感粗糙而真实。
他略一沉吟,便将其中约莫五百亩上等水田的契书单独抽出,推向白羽微。
“羽微,这些交由你打理。
如何规划,种植寻常作物或是尝试些更需精心伺候的药材,由你权衡。
所得收益,也归你支配,用作你经营客栈、周转货物的本钱。”
白羽微微微一怔,随即明眸中闪过感动与了然。
她郑重接过:“女儿定不负爹的期望。”
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那缈茫难测的九天之上。
【仙缘……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