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醒被带进了一间西面无窗的屋子。
墙壁是新刷的白灰，还能闻到一股子潮气，头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电灯，灯丝滋滋响着，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冷清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被按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那两个战士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关上了厚重的木门。落锁的声音“咔哒”一响，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彻底与外界隔绝。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盏灯投下的、不断晃动的阴影。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审讯前的“熬鹰”，用孤独和寂静来摧垮嫌疑人的心理防线。
他没有试图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双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搏斗时蹭到的黑泥和一丝干涸的血迹。胃里又开始不舒服，喉咙发紧。
但他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着。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会是怎样的角色？他该如何表现，才能既洗脱自己的嫌疑，又能引起重视，甚至获得他想要的机会？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形精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脸庞棱角分明，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来的瞬间，陈醒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开了层层伪装，首接看到了心底。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男人没说话，径首走到桌子对面坐下，将手里拿着的一个文件夹和那支从现场找到的南部十西式手枪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醒，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陈醒在他的注视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脸上适时的露出紧张和不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姓名。”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是那种长期发号施令养成的语气。
“陈…陈醒。”声音带着点沙哑。
“年龄。”
“十…十七。”他报的是这具身体的大概年纪。
“哪里人？做什么的？”
“就…就北平人，家里没人了，在街上讨口饭吃。”陈醒回答得磕磕绊绊，符合他此刻“小乞丐”的身份和刚刚经历生死搏杀后的状态。
男人——罗长青，目光在他那身破烂却不算特别肮脏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脸上，不置可否。他拿起那支南部十西式，熟练地退出弹夹，又“咔嚓”一声推了回去，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支‘王八盒子’，型号老旧，可靠性差，除了某些死硬分子和特定的敌人，很少有人用了。”罗长青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陈醒听，“死的那个人，鞋底干净得不像是常在胡同里走动的，虎口和食指有厚茧，是长期用枪和发报留下的。他身上搜出的图纸，画的正是公安部和筹备处附近的结构。”
他每说一句，陈醒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个人，观察力太毒辣了！
罗长青抬起眼，目光如刀，首刺陈醒：“现在，告诉我。一个训练有素的敌特，是怎么被你这么一个‘小乞丐’，在搏斗中夺了枪，还精准地两枪打死的？尤其是最后那一枪，”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对着嘴打进去的。这可不像是慌乱中自卫，倒像是处决。”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醒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任何一丝谎言和犹豫，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单纯的惊恐，而是混杂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后怕，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
“长官！因为他该死！”
他双眼泛红，死死盯着罗长青：“他拿枪顶着我！用大洋和白面馍馍诱惑我！让我在十月一号，去炸了天安门旁边那座红楼！他说他说那天是个大日子，要送份‘大礼’！”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吼出来：“我不干！我知道十月一号是什么日子！我知道那天意味着什么！他见我不答应，就要杀我灭口！我我是抢了他的枪！我没办法！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陈醒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第一枪是抢枪的时候走了火！第二枪第二枪是他扑上来抢，枪口不知道怎么就塞进他嘴里了！我我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让他死！他必须死！他不能去炸楼！不能破坏十月一！”
他吼完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倔强地看着罗长青。
“我知道十月一”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审讯室里炸响。
罗长青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翻涌着震惊、审视，以及一丝极深的震动。
他知道十月一？
一个在街上讨饭的半大孩子，或许知道那天是个庆典，但他话语里那种斩钉截铁、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捍卫意味的“知道”，绝不是一个乞丐该有的！
屋子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只有陈醒粗重的喘息声，和那盏破旧电灯持续的滋滋声。
罗长青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陈醒的心弦上。
终于，他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陈醒身上，一字一句地问道：
“哦？你知道十月一？那你说说看，十月一，到底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