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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早上难得见了几许晴光,此刻那日头又隐匿了行迹。刚过正午,天色就黑压压的沉下来,远看浓云飞走,乌金将落。
浙州府衙门后堂,周文保凝眉瞧着桌上的账册,比对着吴维所画押的供状,一笔一笔,竟都对得上。
关炳琛在旁,怕扰了他心绪,一直不敢出声,见他望着账册出了神,才小心试探道:“大人?”
周文保阖上册子,揉了揉眉心,“账面上多笔往来,写的很是含糊。尤其是这明月楼,赵晋一年在此花费,十数万之多,而这楼子里的老板,却只是一对伶人,有这个收入,做什么不好?为何倚门卖笑,做这等营生?”
关炳琛怔了怔,“传闻赵晋贪花好色,前个月,才梳拢了一个叫柒柒的新人,几乎明月楼新拍卖的姑娘,头一晚都给他得了。他在这上头向来舍得,另有他那些狐朋狗友,每每狎妓,都是他算账请客,这么算来,一年十数万也不出奇。”
周文保敲敲桌案,蹙眉道:“你可知京城胭脂胡同那些姿色才情最好的妓子拍卖头一夜,值多少钱?”
关炳琛笑笑,“大人这是为难下官,下官除了当年会试,就没进过京,每年述职,也不过递个折子,皇上哪有功夫见下官这种微末之流。京城那些销金窟,更是没机会见识。”他一脸惭愧,颇有深意地朝周文保挑了挑眉,“大人去过?”心道,既知道行情,定然是去过了。
周文保尴尬地咳了声,避开他视线,“不过有所耳闻罢了,官员狎妓,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本官怎可能去过。”
他正色道:“这胭脂胡同最红的伎子,头一晚能卖出三五千两,已是绝顶才貌。浙州虽然富庶,总不会比京城人物更出众吧?赵晋一挥手就是数万,拿钱当雪片?你瞧瞧上面这些账目,除了进货款项,就属这明月楼花用最巨,他这样的身家,若是喜欢女人,大可自个儿叫人出面搜罗,何苦沾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你不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
关炳琛原不觉有什么,被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有点困惑,“大人的意思,是觉得这明月楼不简单?”
周文保摩挲着下巴,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只道,“是本官猜测,也许是本官想多了,不过,既然对明月楼存疑,就指派人手,暂先盯盯楼里那鸨母夫妇。”
关炳琛说是,笑道:“大人果然经验丰富,兴安侯派您做这先锋,实在大有识人之慧,下官着实佩服。”
周文保没理会他的马屁,又道:“本官这回前来浙州,搜集镇远侯及其走狗罪证,若当真有所收获,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
“大人,大人!”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衙役狂奔进来,“大人,赵、赵晋来了,赵晋来了!”
关炳琛一悚,蹙眉道:“他来干什么?”
就听一个清朗的男声笑道:“怎么,旧同窗不欢迎赵某?”
赵晋一袭鹤氅,月色右衽袍服,衣摆上绣着蓝白二色螭蟠云海,随着走路的动作,隐约透出氅外。
周文保躲不及,给他撞个正着。
赵晋含笑拱手:“原来周司直也在,失敬、失敬。”
周文保眯眼打量着来人。
传说中那个恶贯满盈的州霸有张出色的脸。
眉浓如墨,直插鬓角。笑起来彷如春风迎面,张扬爽朗,这个人不同于儒士的内敛端沉,也不似武人的莽撞霸气,他的气息是炽烈不容忽视的,却也来的和缓,并不让人讨厌。
周文保启唇,道了声“客气”。
关炳琛负手上前,头颅微扬,“赵晋,见着大人,缘何不跪?私闯衙门内堂,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赵晋嗤笑一声,“鄙人与大人您为同科进士,大人许是忘了。甲子年三月殿试,大人说内里穿的衣裳破了,身畔无人缝补,还是赵某借了您几块银锭子买了新衣,才免叫大人殿试上出丑。看大人的模样,是当真不记得了。”
他微微颔首,抱了抱拳,“功名在身,虽无职衔,非触犯律法者,跪叩可免。看来大人贵人事忙,忘事颇多。”
几句话含笑而言,窘得关炳琛满脸通红。不想时至如今,竟被他拿微时之事取笑。
赵晋不再理他,朝周文保道:“叫大人见笑了。今儿赵晋急至,有一事不明,想请大人解惑。”
周文保端起杯盏饮了口茶,道:“你说。”
赵晋目视他案上那一叠账册,含笑道:“听闻鄙号账房薛庚犯事被捕,不知两位大人可有确准的罪证,可有亲眼目睹其参与祸乱的人证?抑或是,可有同谋指证?”
关炳琛怒道:“赵晋,大人行事,难道要向你交代不成?”
赵晋淡笑,“不敢。乱世之中,人为刍狗,人命一向不值钱,大人一句‘可疑’,屈打成招,落了字据,又有谁敢质疑官府。只是大人无凭无据,妄然抓人,百姓们不服。大人初入浙州,怕是不识此地风土,若因些微小事坏了大人英名,……罢了,晋念同窗之谊,好心提醒,言尽于此,若大人执意如此,晋自然也无话说,今日叨扰,为晋之过,这几本账册若是大人瞧完了,还请如数送还鄙号,否则乱了帐数,宫里今年脂粉珍珠的供应,就要乱了套了,届时朝廷治罪下来,想必……担待不起。”
他一抱拳,爽朗地笑笑,转身就要离去。
关炳琛上前一步,斥道:“赵晋,你威胁谁呢?你一介商贾,不过仗着镇远侯的面子,做了一笔朝廷生意,你还真拿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这是府州衙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赵晋一笑:“不然,大人一并将赵某也锁了,施刑一番,说不定,赵某受不住刑罚,做了第二个姜无极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前头那位蒋天歌是怎么下台的,不就是拿几件冤案安在姜无极头上,趁势占了他女人,夺了他家财?
若在平时,关炳琛定然要跳起来骂人了,可他余光瞥见周文保的脸色,登时心道不好,“大人,您别听他胡言。”
周文保在意脸面,也在意官声,这桩案子,决定将来兴安侯能不能提拔重用于他,也关系到兴安侯能不能顺利扳倒镇远侯一系,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晋施施然离去,不待一会儿,衙役就为难地又进来了一趟,“大人,衙门外头聚了许多人,那薛账房的亲眷大哭小号,说官府抓错人、冤枉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小的们驱赶了一回,谁知瞧热闹的越来越多,把衙门前的道都堵了。大人您瞧,这可怎么才好。”
平头百姓,手无寸铁,平时惧怕官府,轻易不敢凑上前,今日竟驱逐不去?关炳琛黑着脸道:“大人,此事明显是赵晋捣鬼,他怕大人细查,诱引百姓与大人作对。”
周文保不言语,起身负手踱到前院,阵阵声浪从墙外传进来,“放人,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放人!”
“这薛账房天生不良于行视力不佳,好容易寻到个坐馆营生,记记账打打算盘,从来没跟谁红过脸,没得罪过谁,官府无凭无据,指着他就说他是乱党?见过这样的乱党吗?”
“父老乡亲们,我丈夫的为人我最知道,他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胆子小的什么似的,连他这份坐馆的差事,还是我儿出面,求到青山楼掌柜,人家瞧我们可怜,才应允了。今日说他是乱党,不若把我们全家都抓了,都打成乱党罢了!大老爷,里头的大老爷们,我夫不是乱党,若你们非要冤死个人,不若把老婆子的命拿去,换我丈夫出来吧。求您们了,求您们了!”
妇人伏在衙门阶前石上,重重叩首。
衙役们呼喝着,要上前制止,却被人群拦着,不能靠近。
那妇人哭了一阵,状若心死,哀声道:“早知官不为民,无处伸冤,只可怜我那老实本分的丈夫,不知在里头给折磨成什么样子,我为人妻房,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夫受难,我没脸在外逍遥。今日大伙儿见证,不是我们自寻死路,实在是天道不仁,官心不正,要逼死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呐。”
她忽然咬紧牙关,狠狠撞上了石阶边角,她儿女大呼亲娘,只见那妇人直挺挺倒下去,额上鲜血直流,竟是惨死。
人群静了一息,不知谁高喊道:“狗官冤枉好人,逼死人了!”
跟着有无数哀痛的声音附和:“逼死人了,逼死人了!”
周文保在内听着,不由心寒,他忙道:“快,吩咐衙差,不得与百姓冲突。”
他心道棘手,原想借着这个账房先生,顺藤摸瓜查探赵晋的罪证,至于冤不冤枉,只要落了字据画了签押,谁又能查出什么。可赵晋反应太快,他们都还来不及屈打成招,外头就闹成这样,若是此事传回京城,不知兴安侯如何作想。
外头声浪阵阵,儿子抱着母亲的尸身,不容任何人靠近。闺女声泪俱下,倾诉着庸官是如何乱抓好人如何逼死她母亲。关炳琛这回才深深明白,赵晋说他不解浙州风土,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这些人不怕官府,不怕衙门,围堵长街,激愤声讨。
衙差进来禀道:“大人,拦不住了,那些百姓要冲进来了!”
关炳琛没了主意,周大人说不准伤害百姓,衙差们不敢动手,现在怎么办?任由那些刁民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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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太太!”
一声急急忙忙的呼喝,扰乱了上院的平静。
卢氏睁开眼,不耐地蹙了蹙眉。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开门,不等她应答,就闯了进来。
卢氏板起脸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来人是个小厮,甚至等不及侍婢传话,就直闯进来,这等事若在从前,绝不可能发生。
卢氏最厌恶人家无礼,脸上写满不耐。
那小厮道:“官人吩咐,叫太太立即收拾行装,跟几个姨娘一块儿,去清溪别庄避避风头。”
卢氏道:“避什么风头?出了何事?”
她第一个直觉就是赵晋出事了,甚至隐隐觉得有点畅快。
小厮瞧她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哪里想到她心绪如何,急道:“镇远侯出了事,爷怕牵连家里,郭二爷一家已出了城,太太您也快收拾收拾,趁着官府的人没来,快上路吧。”
卢氏默了片刻,走近几步,道:“赵晋在哪儿?”
此人恶贯满盈,做尽坏事,进了官府,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小厮道:“官人去了青山楼,正跟管事商议营救薛先生。叫小人先回来知会太太,免得牵涉了太太。您快、快些吧?车已备好,停在门口了,小人还要去知会大姨娘跟四姨娘,太太,您只管拿紧要的,庄子上什么都有。”
他慌慌张张知会完,忙转身去了四姨娘的院子。
卢氏立在门前,怔了许久。
赵晋没事?没事,为何要她们避难?
绝对是出了事吧?是怕牵连后院,还是怕后院连累他?
她想到数年之前那个夜里,他带着人,在冲天火光之中,踢开了她家的院门。卢府上下悲哭,她跪下来,求他不要惊扰了母亲。
可下一秒,母亲和哥哥都被人从炕上揪起来押到外头。
镇远侯那幅面容,她这一生都不会忘。有个小丫头因害怕而叫了一声,镇远侯闻仲光,抬手挥刀,斩了那丫头的脑袋。
那么多的血,在火光中殷红刺目。
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每晚都会在她脑海中过一遍。她忘不了,也不能忘。要记得当年的屈辱,要记得仇人是谁。
她苟活世上,一是为了家人,二是盼着终有一天,要瞧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而眼前,好像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镇远侯出事?赵晋怕受牵连?他怎么能不牵连?
他是镇远侯的狗,他活该!
卢氏一步步朝外走,跨过门槛,见匆匆路过个侍婢,她撸下腕上的镯子,“去,去卢府报信,就说是我说的,叫卢大爷一家速速离开浙州。这只镯子,就赏你了!”
侍婢被说的一愣,垂目瞧了眼镯子,赤金镶百宝,名贵非常,她欢喜地蹲身行了一礼,“谢太太赏。”
说着,提起裙摆就朝外去,卢氏又道:“等一等,我写封字条,免卢大爷不信。”
她回身去取纸笔,飞速落下一行小字,署了闺名,又用火漆封了,命小丫头送过去。
然后她开始在屋中踱步。一步一步,越走越急。
赵晋大难临头,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大姨娘和四姨娘匆匆收好细软,慌忙随着小厮到了门外。他们等了一会儿,一直不见卢氏。四姨娘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太太不去?”
小厮急得跺脚,“姨娘们稍待,小人这就去请太太,姨娘们先上车,外头冷得很。”
大姨娘忧心忡忡,瞧着小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人不知此刻何在,这般急急忙忙出走,我实在放心不下。”
四姨娘瞧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傍晚,天都黑成这样儿了,可惜了我新做的春衫,还没取回来呢,这要去清溪庄子上住着,也不知多久能回浙州。”她连连叹气,十分可惜自个儿还没见着了春衣。
大姨娘哑口无言,看来为官人忧心的,只有她一个。四姨娘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官人身上了。
片刻,就见小厮提着个包袱,边走边回头催促,“太太,快点儿,再晚城门关了,可就走不了了。”
卢氏迈着优雅的步子,甚至含了一抹笑,随在后面,缓慢而轻快的走着。
大姨娘忙下车来,“太太,奴婢扶您。”
四姨娘端坐在车里,朝外翻了个白眼。
卢氏轻声道:“劳烦你了。”
大姨娘受宠若惊,“不敢,服侍太太,是奴婢本分。”
三人各自坐进车中,一路无言。
马车驶得飞快,卢氏放心不下,撩帘瞧了眼卢府方向。也不知哥哥嫂嫂瞧见字条,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离开。
不过,他们这些姓卢的,算是赵晋最大的把柄,若给人拿住了,探究出当年之事,赵晋性命不保,镇远侯也难辞其咎。赵晋就是舍掉半条命,也得保住她哥哥。
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
赵府的马车驶出城的同时,福喜快步上了青山楼二层,“爷,薛先生被放出来了,已经着人送他们全家出城。他婆娘头上虽伤重,好在捡了条命回来。”
赵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福喜又道:“爷,您不走?”
赵晋笑笑,推开窗,指着下头黑压压的枝头:“遍地眼线,走不脱,他们也不会容我走。”
福喜叹了声,“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如此坐以待毙,迟早被他们织罗罪状,镇远侯那么大个官儿,说下狱就下狱,小人是担心,万一他们决心撕破脸……”
他的担忧,与郭子胜如出一辙。只要进了衙门大狱,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朝廷那些大官相互倾轧,往往最受累的就是他们手底下的走卒。何况赵晋不是官员,只是个商人,拿他开刀再合适不过。
赵晋坐在椅上,闭上眼,默了一息。
片刻,福喜听他问道:“月牙胡同那边,料理好了不曾?”
福喜打起精神,应道:“契书给了陈姑娘,说爷要收回院子,她几乎没犹豫,立即着手收拾东西。”
赵晋笑了下,“自然,她是早盼着这日了。安安怎样,乘马车,不知惯不惯。”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像自言自语。
福喜欲言又止,打量他神色,见他无比坦然从容,话到唇边,到底生硬地咽了回去。
爷行事向来周密,既走到了这步,定然已想好了下步棋,他不该问,安心候令便是。
车马驶出浙州城,柔儿撩帘回望这座繁华的城池,与此地告别,与昨日挥手。
她曾在此遇见一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尝过心动滋味。也吞咽过心痛的泪水。
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安在她身边。
而她,也将有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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