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二十八年二月(1848年)。
广西潯州府贵县(今贵港)县城东北五十里处的庆丰村,一个在当地还算阔气的院子门前素灯高掛,白幡飘摇。
春耕还没过,这户彭姓人家连续死了两名男丁。
两口做工粗劣的杉木薄棺一左一右地摆在后堂。
右边那口薄棺里,彭刚贪婪地呼吸著从木板接缝处漏进来的空气,呼进口鼻的空气带著浓烈的纸灰味和石灰味。
“阿毅,你爹临终前嘱託我照料你们兄妹二人,照管田契。”
“这几年年景不好,灾疫匪祸横行,族里为操办好你爹和你三哥的后事没少忙前忙后,四处奔走。”
“你六堂叔膝下无子,对你喜欢得紧,你既不愿过继,我们也不强求。”
“好生听伯爷的话,在这里画个押,往后族里供你吃穿,供你继续读书。”
熟悉亲切,但口音有点怪的桂柳客话穿透薄薄的杉木板传入彭刚耳中。
说话的人嗓音有些沧桑,语气咄咄逼人,似乎是个为老不尊的老登?
恍惚间,这位和他同名同姓的清朝少年短暂一生如浮光掠影般闪过他的脑海。
与父亲弟弟在水稻田里丰收时的喜悦。
哥哥离家逃命时的不舍,母亲难產而死时的悲痛。
这些感觉是那么的真切,仿佛亲身经歷过一般。
我没死?夺舍穿越了?
隨著记忆逐渐清晰,彭刚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口棺材里。
老爹和自己前后脚离世,棺材外对弟弟步步紧逼的族长,自小在广西农村长大的彭刚不难明白髮生了什么。
无非是本家想吃他这个旁支的绝户。
不能画押!
彭刚想要挣扎起身掀开棺材板,可这具躯体现在太过虚弱。
他连开口说话,侧身换个舒服姿势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起身出棺。
幸好,他的弟弟彭毅还算聪明,无论本家那边的人如何威逼利诱,都没有就范。
也是难为他了,记忆中彭毅才十四岁。
这么小的年纪不仅要操持自己和父亲的葬礼,还要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族人侵占家產。
不知过了多久,从木板接缝处漏进来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薄棺外的喧闹声逐渐消失,只能听到弟弟妹妹无助绝望的啜泣声。
隨著身体的恢復,他现在终於有力气掀棺而起。
长时间没有接触光亮,在穿堂风中摇曳的烛光,冥盆內燃烧著的冥钱,晃得彭刚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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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尸啦!三哥?是你吗?你是人是鬼?”
惊讶中夹杂著恐惧的稚嫩童声传入彭刚耳中,这是他弟弟彭毅的声音。
“就算三哥是鬼,那也是咱们家的鬼,会护著咱们自家人。”
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是更稚嫩的女声,这是彭刚年仅十二岁的妹妹彭敏。
想到这里,这对弟妹不禁破涕为笑,红肿无神的双眼逐渐闪烁出一丝焕彩。
鬼?
或许鬼都比白天那些呼著热气的人更有温情,何况这还是自家的鬼。
“三哥有气!气还是热的!真不是鬼!”
还是彭敏人小胆大,凑上前探了探彭刚的鼻息,喜道。
“有吃的么?”
这是彭刚在適应周遭环境后说的第一句话。
病危时本就没怎么进食,又在棺材里躺了一天半,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有!有!有!” 彭敏掏出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的涕泪,起身往厨房走去。
彭毅搀扶著彭刚走出棺材,寻来一把竹凳让彭刚坐下。
“族长让你交出家里的田契?”
彭刚接过彭毅递上来的茶水,问道。
他家有十七亩水田,十六亩旱坡地,一个鱼塘,一头水牛,两口猪及一窝猪仔,五间门窗齐全的土坯房,院子还带半亩菜地,是庆丰村数三数四的富户。
颇有家资,又是人丁稀薄的旁支,连一个亲叔伯都没有,无怪乎会被本家那边惦记上。
“田契被我藏起来了,他们没搜到田契,就赖咱们家里不走,软磨硬泡逼我把田契交出来。
我不肯交,他们就哄逼我画押,非要把咱们家在村口的九亩上等水田充作族田。
说是只要把这九亩水田交给族里充作族田,族里往后供我和六妹吃穿。
连来做中人的王保长都看不下去了,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这才作罢。临走前还把咱们家的五斗七星柜连同四把官帽椅子都搬走了。”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彭毅一面哭诉一面搓著手心里的蕉叶形银锁,委屈的泪水不住地簌簌往下淌。这银锁是他抓周时几个舅舅送给他的。
彭刚也有一把银锁,不过他小时候身体好,银锁是外阿婆在他满月宴时送给他的。
印象中几个舅舅都是平在山(鹏隘山)的烧炭工,以烧炭种山,给人做帮工为业,生活並不宽裕,但送给外甥的银锁分量都很足,生怕委屈了外甥。
可见他们家和外祖家那边关係还是非常不错的。
“你托人给阿舅捎口信了么?”彭刚说道。
“没拿到村口的九亩上等水田,本家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明天还会来的。”
彭刚年龄也不大,只有十七岁。
本家那边的吃相那么难看,他和老爹都还没入土,就已经开始搬家具。
照这么发展下去,或许明天就该拆门撬窗,牵牛抱猪,直至將他们家吃干抹净才会罢休。
农村宗族爭保家產,素来不是看谁占理,看的是男丁。
谁家男人多,谁的拳头硬就占理。
讲道理要体面的斯文宗族,不是没有。
而是只有高门大户,书香门第之家,才有资格谈这些。
对於豪门大族而言,他们本身已经掌握了大量优质田產,资產雄厚,为了同族小门小户的那点微薄资產破坏宗族內部团结,损害本家清誉威望,实在划不来。
但对於庆丰彭族本家这种平摊下来每个人连两亩地都没有的寻常农家来说,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而非斯文体面。
再者,旁支明明人丁稀薄,凭什么六代人下来能攒下这么多田產,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而他们本家的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逐渐被旁支给比了下去。
本家那边对旁支早已妒火中烧。想当然地认为本家理应比旁支过得更好。
现在既然有机会將旁支连人带田宅一口吞下,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一百年难遇的良机。
彭刚这一支是一脉单传,人丁稀薄,连一个亲叔叔伯伯都没有。
哪怕现在彭刚死而復生,两个半大的小子和一个女娃是斗不过一群被田宅財帛蒙了心眼的成年人。
想要保住家產,目前看来彭刚兄妹所能依仗的力量只有外祖家的三个舅舅。
这个时代的舅甥关係要比后世更为紧密牢靠。
毕竟叔叔伯伯会和你爭家產,舅舅可是会帮你爭家產。
想到这里,彭刚觉得没有亲叔伯未必是一件坏事。
兄弟之间不是至亲便是至仇。
如果有亲叔伯,现在很可能想吃他家绝户的不止本家,还有他的亲叔伯。
“阿爸咽气前,我就偷偷托咱们家的韦长工去平在山给阿舅他们捎个口信。
可咱们村到阿舅他们那儿足足有两百六七十来里的路,很多路还是山路,舅舅们脚力再好也要后天才能到。”彭毅说道。
弟弟的早熟让彭刚感到既欣慰,又心酸。
“你的手上的伤是本家的人掐的?”
彭刚瞥见彭毅左腕处的淤青,拉起麻衣衣袖,一条青一块紫一块、满是爪痕的小手臂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彭毅噙著泪水,只是委屈地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