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八月十四,阴转晴。
郑国公,镇海节度使,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富弼,加封太师,总览朝政。
在两府之外,另立辅政机构太阁,以三年为期,导天子亲政。
太阁六人,以富弼领衔,文彦博副之,濮王任监督,召韩琦回京入枢密院掌禁军,赵总掌吏部和谏台。欧阳修年迈多病,以弟子苏轼代掌京畿路,加苏轼为权知开封府。
韩绛教子无方,其子因率众打砸御史台报馆、抢劫民间解库、冲击国债机构,判斩监候,罚金两千贯。
韩绛以爵相抵,贬知真定府,无诏不得进京,换子韩宗师发往詹州劳役。
自此,韩相公从任命到下野,一共经历十天,被民间称为“旬相公”。
韩绛出京不足一日,政事堂再次下令,除韩绛为盐山转运司主事。
很多人连盐山在哪儿都不知道,需要查阅地图典籍,才能在沧州军治下找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军州下县。
韩绛一倒,那些伙同韩宗师打砸抢的纨和帮闲立即出奔,京城是待不住了,去外面避避风头先。
想跑?
真当皇城司是吃干饭的,出城不到二里,一个个都被抓了回来,且罪加一等。
杀人的,明正典刑;抢劫的,十倍罚金;跟着起哄没劝阻的,发配西北军前效力。
这些人可没有一个宰相的爹,宰相的爷爷。
使出全身解数最终都求告无门,惹谁不好,砸御史台的报馆、抢勋贵世家的解库、冲击国家债券的发行机构。
没按造反定个谋大逆就不错了。
富弼以太阁名义,派出濮王赵宗谊前去迎还天子。
并下令苏轼改革马政,引王安石入枢密院为副使,担当群牧监制置使,作为改革副手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协助变法,清查自庆历以来舞弊事,追缴赃款、追刑相关官员。
太皇太后因身体原因,退回后宫礼佛,不再参与政事。
太后高氏,且贤且孝,自愿入慈宁宫陪伴曹氏。
自此,熙宁二年的一场逼宫夺权,终于落下惟幕。
皇帝赵带兵突袭三个御马监之后,一共收获七千匹老弱瘦病马匹,四千多驴子,一千多骤子。
龙颜大怒,发誓不斩尽最后一个马政官员决不罢休。
重回龙庭之后,从捧日军、民壮中挑选千人雄壮者,立为御林军,护卫宫禁。
更换皇城司指挥使、副使、都总管一切官员,以心腹陈公公掌总。
又在文渊阁旁新造一阁,日天一阁,为天子学政之所。召各地三十岁以下文武英杰入京参选,与天子为伴学。
李长安、司马康、苏辙、王雾、钱氏五兄弟、高饶卿、石峻、折克行、种梁等一批二十馀人入选。
其中,苏辙为特拔,担任总学长,常驻天一阁。
李长安为副学长,因身多要务,可三日一课,赏穿三品官袍玉带,官御前讲读,赐宫中行走。
南城外,富宅。
你如果第一次来京城,看见外面接连无穷尽的马车队伍,大概会以为这里是朝廷的官衙正在售卖官。
华贵的、简朴的、簇新的、古旧的,各式各样的马车,比运送军粮的队伍还长。
只可惜府上大门紧闭,小门常关,一个也不得而入。
当朝太师,他说一句话品评一句,或许明天一个普通人就能得到高官的举荐;他肯点头,某个大员就敢开启一项改革。
天下人,连皇帝都要听他教导,这不就是圣人中的圣人么!
然而,老登根本不在家。
他又不是只有一套宅子,为官几十载,这点家当还是有的。况且,整个汴京,除了皇宫,他现在想住哪儿都行。
可他没选别的地方,而是住到了庆历旧党当年为了聚会研讨学问所修建的“守仁观”
老了,没闲工夫去交际,也不再享受别人的阿奉承,更不想扩充什么党羽。
能安安静静的看会书,逗逗猫狗,喝点小酒,比什么都自在。
人的年岁大了,眉毛不可遏制的疯长,每一根都拉得老长老长。长了就会垂下来,好听的话是仙风道骨,难听就是老态龙钟。富弼认老,却讨厌麻烦,幸好有个乖孙女,无比耐心的伺候他这个糟老头子。
李长安看一个少女给一个老头修眉,看得极为入神。
过了半刻,他都以为老登睡死了。
富柔调皮的扯着一根白胡子,作势要拔,揪的肉皮都鼓起一个小包。
“矣埃疼!”
“长安问你要人,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装睡算什么本事!”
富弼无奈的结束美好的享受时光,撑着椅背坐正了身子,盯着李长安的眼睛。
“你有京城世家还不够?如果不够,为什么不榜招贤才,以你之名,想效力的不知凡几,不差富家这几头蠢驴吧。”
李长安要大建新城,如今招商局已开,成立了十几个不同的工作处。
明明想要干活出力的人排成长队,他却非跑过来找富弼要人。
“唉不瞒富公,人穷底子薄啊!李家出身小户,亲朋旧友加一块,住不满一套院子,真的缺体己人。”
家里能用的都用了,姥爷当监工,舅舅当后勤总管,家养子一个当了校监,一个当了银行行长。
没了,再挖掘,就得学杨家将,让女人上场了。
二十二岁,他根本没时间培养嫡系,能交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已经是开了挂。
可真要干工程,跨度十年,涉及几百上千个分支项目,这种超大型的管理架构,他还真就缺人。
能指着因利而聚的世家么,他们连给皇帝建陵墓的钱都敢贪,工程管理给他们干,跑冒滴漏跟黄河决口也没区别。
富弼看看李长安,又看看一脸小女儿作态的乖孙女,忽然间笑了。
自己选的啊,一个没根底的孙婿,本来不就要靠翁家么。
富家不是没人才,而是他不想后人再踏入这肮脏的政治,再给洛党卖命,过身不由己的生活。
因为没希望!朝政总是越变越坏,洛党跟朝廷的分歧总是越来越大。
继续搅合在一起,富家早晚会化为糜粉。
他小心的收拢羽翼,慢慢的让自己的影响力消退,装出一副衰朽不堪的模样,只求一退。
他不想当权臣,范家所有后代都没有入朝,甚至连地方大员也轮不上。
若不是庆历旧党还当朝执政,若不是英宗早亡,兴许范文正的牌坊都拆了,坟都用铁汁浇了多少遍。
当权臣没好下场,自古如此。
可惜啊,他最终还是踏上了这条路。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
“一座新城价值十亿贯,你想用这个来收买洛党?”
李长安要人,可不是要几十人,几百人,他肯定是要洛党培养了快一百年的家底子。
不拿出点好出来,别说他富弼,就是赵匡胤复活,也只能望着洛阳的城关兴叹,连举兵的心思都不会有。
符家经营百年,可不是为了谁做嫁衣的。
“天下,如果是整个天下呢?”
富弼气的闭上眼睛,这个孙婿没溜儿的话又来了,难道自己当了一辈子宋臣,到老了还要上奸传么!
李长安张开手掌,在空中虚抓,象是扣住了什么东西。
“自秦以来,每个强盛王朝都以战争为驱动,以律令为纲常。盛时,追亡逐北远控西域;衰时,胡虏入寇沦陷中原。所以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天子为独夫,将军、官吏为爪牙,九州百姓为奴隶,圈地封国,不过都是狗斗之文明。
大宋不一样,太祖之后再无雄主,以至于巴蜀、荆襄、湖广、扬州、岭南,统而不合,百花齐放。
自春秋以降,当今之宋,是唯一一个以商业为驱动,以道德为纲常的王朝。
富公,如果财富是安全的,为什么非要当皇帝呢?”
“唉哎呦!”富弼捂着下颌,乖孙女一下拽掉了好几根胡须,疼的他一激灵。
富柔被吓坏了,手里拽着一络花白的胡须,嘴巴做成。字形,整个人惊慌无措,左看看右看看,好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是聊盖房子挣钱的大事业么,怎么好好的,就聊到了要篡权当皇上?
富弼之前抵触也正是因为如此,孙女还好,不会被李长安蛊惑迷了心智。可要是几个儿孙来了,估计不等李长安下决心,他们就要抢着玩黄袍加身的戏码。
李长安一手拽过来富柔,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我不当皇上,永远只要你一个!”
富柔脑袋一下愣,我担心的是这个么,阴谋篡权是要九族诛灭,是要血流成河的啊。
他又把富柔的脑袋按下去,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的拍着她的骼膊。
“华夏走了回头路,好好的封建不要,非折回头施行奴隶制。为夫要放出来一条更凶猛的魔鬼,用金钱,养育出来一只吞天巨兽,吃掉所有想当独夫,想只要利益不要责任的贪心鬼。
“然后我会亲手给它拴上一条穿鼻绳儿!”
富弼忘了疼痛,思考着李长安所指。
大宋真的不一样么,没有完成内部一统还成了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