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说来就来。傍晚时分，天色骤然晦暗，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保密局大楼的窗户上，瞬间织成一片雨幕。楼内大部分科室己经下班，走廊里显得格外空旷寂静。唐可达整理完桌面上最后几份文件，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窗外朦胧的雨景，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了张明义——这位机要室主任近几日脸色似乎又差了些，偶尔在走廊相遇时，眉宇间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
这是一个机会吗？唐可达的脚步迟疑了。组织的指示言犹在耳：谨慎观察，耐心等待，禁止主动提供帮助。但“等待”并非消极无为，真正的“主动”与“冒进”之间，存在一道微妙的界限。或许，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能成为一个绝佳的、自然的理由。
他沉吟片刻，转身走向机要室的方向。机要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唐可达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张明义有些沙哑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只见张明义果然还伏在案前，一只手按压着上腹，另一只手勉强握着钢笔在文件上批注。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蜡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唐可达进来，他也只是勉强抬了抬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是唐秘书啊，还没走？”声音虚弱，带着明显的喘息。
“正准备走，看雨下得这么大，想起主任您好像没带伞？”唐可达语气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而且看您脸色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这天气变化，最是容易引发旧疾。”
张明义放下笔，重重地靠向椅背，长长叹了口气，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唉，别提了。这几天就没消停过，一阵一阵地疼，吃什么都不得劲。这鬼天气，又闷又湿，更是难受。”他说着，又下意识地用力顶了顶胃部，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唐可达看到桌角那个熟悉的国产胃药药瓶，己经空了小半。他心中了然，张明义显然又在靠普通药物硬扛，而且效果不彰。他没有立即提及药物的事情，而是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说道：“雨确实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主任，您这状态可不行，硬撑着回家，路上再着了凉，岂不是更严重？要不我陪您去医务室再看看？”
“不去不去，”张明义连连摆手，语气带着烦躁和无奈，“医务室的老王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种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白跑一趟。”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现有医疗资源的失望，以及对真正有效药物的渴望。
唐可达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想起什么似的表情，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但又显得真诚：“主任，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阵子我帮一个远房亲戚打听胃药，好像偶然听人提起过一种德国产的药，名字挺拗口，叫什么‘盖胃宁’？据说对您这种老胃病效果特别显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偶然提及一个道听途说的消息，目光却仔细地观察着张明义的反应。
果然，张明义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身体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盖胃宁？你你也听说过这种药？”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被病痛折磨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嗯，只是偶然听人提过一嘴，说效果神奇，就是特别难弄，价格也高得吓人。”唐可达继续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既点明了药物的有效性，也强调了其难以获取的特性，避免显得自己过于热心或有特殊渠道。
“是啊，难弄，太难弄了”张明义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喃喃自语，“我托过不少人，不是没门路，就是开口要价高得离谱，还得担风险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绝望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反应，恰恰印证了唐可达之前通过“青山”线获取的信息是准确的，也说明了张明义内心对特效药的渴望己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看着张明义被病痛折磨得近乎虚脱的样子，以及话语中透露出的绝望，唐可达知道，时机到了。他走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异常诚恳：“主任，看您这么难受，我这做下属的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这样吧，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帮您再想想办法。我那个亲戚正好最近可能要去香港一趟，我让他务必留心打听一下这个‘盖胃宁’的消息。不一定能成，但总归是多一条路子，是个希望。您看”
他没有大包大揽，而是将“帮忙”限定在“托亲戚打听”这个看似合理且风险可控的范围内。
张明义猛地抬起头，看着唐可达，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病痛带来的脆弱，有对特效药的渴望，有对唐可达突然伸出援手的惊讶，还有一丝长期特工生涯培养出的本能警惕。但在剧烈的胃痛和长期的绝望面前，那丝警惕显得如此微弱。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拒绝，又想询问细节，最终，求生的本能和摆脱痛苦的强烈愿望占据了上风。他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感激和不确定：“唐秘书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而且这药”
“主任，您千万别客气。”唐可达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定而真诚，“您是局里的栋梁，身体要紧。我这也就是顺带手的事，成不成还两说呢。您就当我是在为局里的工作尽一份心，您身体好了，才能更好地主持机要室的工作嘛。”他将动机巧妙地与工作联系在一起，极大地削弱了私人恩惠的色彩，显得更加冠冕堂皇和无可指摘。
这番话显然说动了张明义，也一定程度上打消了他的一些顾虑。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激：“那那就拜托唐秘书你了。这份心意，我张明义记下了。不管成不成，我都谢谢你。”说着，他艰难地想站起来表示谢意。
唐可达赶紧上前扶住他：“主任您快坐着，千万别动。这事就交给我，您安心养病，等我的消息。”他看了看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又道：“雨这么大，您这状态怎么回家？我正好叫了车，顺路送您回去吧。”
这一次，张明义没有再推辞。在唐可达的搀扶下，他锁好机要室的门，两人一同离开了空旷的大楼。雨水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内，张明义因疼痛和疲惫而闭目养神，唐可达则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心中波澜起伏。这第一步，看似只是同事间的关怀，实则凶险无比，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他必须确保接下来的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
几天后，利用一次秘密接头的机会，唐可达将情况和对“盖胃宁”的需求，通过“青山”线紧急传递了出去。他详细说明了张明义病情的严重程度及其对特效药的迫切需求，并强调了此事需要绝对隐秘和可靠的渠道。
海峡对岸，福建某处隐秘的指挥所内，“牧鱼人”陆明德和老李收到了“啄木鸟”传来的最新信息。
“‘啄木鸟’己经和目标人物进行了初步接触，目标对药物需求迫切，警惕性有所降低。他请求组织协助获取药物‘盖胃宁’。”老李将译电文递给陆明德，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凝重，“老陆，看来‘啄木鸟’判断时机成熟了。这确实是打开缺口的关键一步。”
“牧鱼人”接过电文，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锁，久久没有说话。指挥所里气氛凝重，只有电台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这一步，跨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药品一旦送出，就坐实了‘啄木鸟’与张明义之间存在一条特殊的、超越普通同事关系的纽带。这会极大提升关系，但也将‘啄木鸟’首接暴露在张明义，以及可能关注张明义的人的视野里。风险与机遇，都放大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但是，机会稍纵即逝。张明义的病痛是真实的，他的需求是强烈的。‘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此刻的帮助，最能打动人心，也最能降低对方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转过身，下达指令：“同意‘啄木鸟’的请求！但是，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第一，药物必须通过我们的秘密渠道，从香港获取正品，确保安全有效。第二，传递环节必须做到绝对隐蔽，不能留下任何痕迹。通过‘青山’线进行，采用最高级别的安全措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指示‘啄木鸟’，在交付药物时，必须遵循‘自然、低调、不索取回报’的原则。要强调这药是‘亲戚’好不容易、费了很大周折才弄到的，凸显其珍贵和不易，但同时又不能表现出任何施恩图报的意味。要让张明义感受到的是雪中送炭的温暖，而不是被利益捆绑的压力。告诉他，我们的目标是建立长期信任，而不是一次性的交易。”
“明白！”老李郑重记录，“我立刻去安排。香港的渠道我们有把握，确保药物安全正品。传递环节会启用备用方案，确保干净。”
“牧鱼人”补充道：“再强调一遍纪律。告诉‘啄木鸟’，药物送出后，短期内不要主动提及此事，观察张明义的反应。等待对方主动靠近，我们才能掌握真正的主动权。”
“是！”
一周后，一个看似普通的傍晚。唐可达拎着一个不起眼的公文包，再次敲响了张明义办公室的门。张明义的气色比雨天那晚稍好，但依旧带着病容。见到唐可达，他勉强笑了笑。
唐可达没有过多寒暄，谨慎地关好门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普通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动作轻缓地放在张明义的办公桌上。
“主任，运气还算不错。”唐可达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略显为难的表情，“我那位亲戚正好回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到了一盒您说的那个‘盖胃宁’。您看看，是不是这个？”他没有擅自打开包装，而是将东西推向张明义。
张明义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双手甚至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牛皮纸，露出了里面印着德文和英文的精致药盒。他仔细看着上面的说明，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盒面，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是！就是这个！盖胃宁！唐秘书，这这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这太珍贵了！”
唐可达摆摆手，语气诚恳而低调：“主任，您快别这么说。能帮上点小忙，是我的荣幸。我亲戚说了，这药现在管控得特别严，他也是碰巧遇到了机会，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您先试试效果，希望能对您的病症有帮助。”他刻意强调了药物的难得，既显示了用心，又为以后不再轻易提供埋下伏笔，避免被无休止地索求。
“一定有帮助，一定有帮助！听说这药效果非常好！”张明义紧紧握着药盒，仿佛握住了救命的希望，他看向唐可达的眼神，己经与以往纯粹的同事关系截然不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唐秘书，这份情谊，我我记在心里了。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张明义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这话己经带有了明显的私人承诺色彩。
“主任言重了，您太客气了。看到您身体能好起来，就是最大的安慰了。”唐可达谦逊地回应，随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聊了几句工作上的闲事，便适时地告辞离开，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走出机要室，唐可达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这“雪中送炭”的一步，己经成功地迈了出去。一颗关键的棋子，己经按照预定的轨道，落在了棋盘上最需要的位置。信任的桥梁，开始搭建。然而，他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脚下的路，从此将更加如履薄冰。任何一丝差错，都可能让这刚刚建立的脆弱信任，连同他自己，瞬间万劫不复。唐可达成功将特效药“雪中送炭”般交到张明义手中，初步建立起超越普通同事的特殊关系后结束，为后续更深层次的接触与“堡垒计划”的突破，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紧张的暗战，进入了新的、更危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