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何璋的瞳孔,骤然收缩。
管事哭丧著脸,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另一张纸条,那是刚刚从贡院外,拼死传出来的消息。
“真真正的考题不是『富民强兵』”
“而是而是”
何璋一把夺过纸条,目光落在上面。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张总是掛著温润笑容的儒雅面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何为天命?”
“何为人慾?”
短短八个字,却仿佛蕴含著无尽的讥讽与天威,穿透了重重院墙,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手中的那枚白玉棋子,“啪嗒”一声,从指间滑落,摔在坚硬的金砖之上。
碎了。
贡院,號舍之內。
死寂。
如同坟场一般的死寂。
那道来自九天之上的詰问,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將数千名举子十年寒窗建立起来的骄傲、自信与侥倖,砸得粉碎。
那些重金买来“天机”的举子,此刻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已然放弃了思考。
他们的世界,崩塌了。
而那些凭真才实学走到这里的士子,则是一个个眉头紧锁,手握笔桿,却迟迟无法下笔。
这题目,太大了。
大到无边无际,大到让他们感觉自己的满腹经纶,在这两个问题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它拷问的,不再是学识,而是本心。
號舍的角落里,“诗剑仙”李飞愣了片刻,隨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何为天命,何为人慾』!”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眼神中那抹疏狂的醉意,变得无比明亮,如同黑夜中燃烧的火焰。
“有趣!当真有趣!”
“天命?天命就是让尔等皓首穷经,在故纸堆里求一个功名利禄吗?”
“人慾?人慾就是让我辈仗剑天涯,喝尽天下美酒,看遍世间风光吗?”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醉意淋漓的笔锋在纸上龙飞凤舞,每一个字都带著一股不受天地束缚的狂傲与不羈。
另一边,相貌平平的刘文舒,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大脑一片空白,正自慌乱,一阵风吹过,將他隨意放在桌上的一本乡土地理志,吹得哗哗作响,恰好停在了一页。
上面记载著一则民间传说:旱魃为虐,民不聊生,眾生祈雨,皆以为天命。
后有一老农,率子孙三代,耗尽家財,歷时十年,於山间掘井百丈,终引清泉,救活一方百姓。
刘文舒的眼睛,瞬间亮了。
而考场正中,那个最万眾瞩目的身影,萧炽光,此刻的境遇,却最为悽惨。
他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引以为傲的从容与镇定,早已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上,被一道来自最高处的、冰冷的目光,审视著,解剖著。
天命?
他脑海中浮现出紓亲王那张温和的脸,耳边迴响起那些“天纵奇才”、“儒道圣人”的吹捧。
那,是他的天命吗?
人慾?
他想到了自己出身寒门,十年苦读,为的就是一朝高中,光宗耀祖,將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那,是他的人慾吗?
不!
不是的!
他萧炽光,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圣人!
他的心,是光明的,是纯粹的!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调动那股与生俱来的磅礴文气,来镇压內心的慌乱,重塑自己的“圣人”之姿。
可当他运起心神,那股文气却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泥沼,晦涩,凝滯,难以调动。
他手边那块散发著清冽幽香的新墨,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在无声地吞噬著他所有的力量与自信。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雪白的试卷上,晕开一团小小的、灰色的污跡。
那污跡,刺眼无比,如同他此刻內心深处,那无法再被掩盖的阴影。
他握著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行!
我不能输!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恐惧,他死死咬住牙关,鲜血的腥甜在口中瀰漫。
他放弃了那些虚无縹緲的“天人感应”,转而用最笨拙,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开始疯狂地从记忆中搜刮所有关於“天命”与“人慾”的圣人经典。
他要用最严谨,最繁复,最无可指摘的经义,来构建一座坚固的堡垒,將自己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道心,牢牢地保护起来。
他的笔,终於动了。
一字一句,工整无比,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