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你。”
听到这话,他似乎愣了一下
侧过头,没想到会得到我如此干脆的肯定,用带着一丝困惑与探寻的眼神朝我看过来
我点了点头,将目光从海面收回,转向他那双微微睁大的褐色瞳孔;
“我非常理解这种心爱事物不被人理解的感觉。”
“也能够,深深体会你的这份心情。”
这并非敷衍的安慰,而是发自我内心深处,被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腐烂在心底的独白
以至于,说出口的一瞬间,我的记忆里某处尘封已久的画面也被轻轻拨动了
是啊,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呢?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
就象曾经的自己,满怀希望,将一颗无比珍视之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期待地展示给别人看,渴望得到一丝一毫的共鸣
换来的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哦,一块破塑料啊。”
他们说完,还用一种混杂着“幼稚”和“不切实际”的异样眼神打量着你,或者干脆把你当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那一瞬间,你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被否定掉的不仅仅是那块塑料模型,更是尊严与存在的意义。至今为止付出的心血,都被毫不留情的否定,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于是,你一边装作没事的样子强颜欢笑,隐藏那份消沉。一边偷偷安慰自己“没关系,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回家后,默默的走到昏暗的卧室房间,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某个瞬间,忽然觉得生命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暗
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再也不想欢笑。再也不想分享了
这种静静流淌的悲伤,这种灵魂被反复凌迟一般的孤独
我怎么会不懂?
我看着他,继续说:
“我也有喜欢的东西,也曾被人一直误解,亲身体尝过,这种滋味是多么的难受。”
他的目光剧烈闪铄起来。仿佛在我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他自己失落的倒影
于是,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健司下意识追问:
“那你……你喜欢的东西是?”
“哦,这个嘛。”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当——然——是……”
忽然,我一改往日的沉闷,夸张地展开双臂,用一种庄严又夹杂着狂热的语气,高声宣布
“当然是威猛帅气的远古生物啦!”
“就拿特暴龙举例好了!容你想象一下,十几米长的庞大身躯,跳起来比教程楼还高,威风凛凛的模样,光是名字帅就算了!牙齿居然比人的脑袋还大,重要的是,它很帅!一脚就能踩爆一辆小轿车,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它真的很帅!”
“而且帅得一塌糊涂!”
就在我以为,
他也要象过去那些人一样,露出那种混合着怜悯与嘲弄的表情时——
“哦!我懂!我懂!特暴龙确实厉害!”
出乎意料的是,健司反而用力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像发现同道中人般,侃侃而谈道:
“不过要我说,棘龙才是真正的远古霸主!”
“你想想它那华丽的生物背帆,在水里展开的时候,简直优雅得不象话!更别提那恐怖的咬合力,据说连35的钢板都能咬碎!要我说,棘龙简直是水陆两栖的神!”
“不,我反驳一下,”
我立刻接话:
“其实理论上,棘龙并没有艺术加工里那么强,实际在生态位里,它可能还不如同时代的某些巨齿鲨。它的嘴更适合捕鱼,要论纯粹的战斗力,肯定是特暴龙更胜一筹。”
“不见得吧!在水边打,棘龙肯定有优势!”
“那在平原上呢?”
“胡扯,你这根本是陆地霸权主义!”
“那你呢,海洋沙文主义者!”
于是,我们就象两个放学后不愿回家的中学生,站在船舷边,唾沫横飞。为“哪种恐龙最厉害”,争论得面红耳赤,手脚并用
话题也迅速偏离了轨道,从特暴龙和沧龙,棘龙的战斗力比较,一路歪到了风神翼龙和喷气式战斗机的优势区
回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
——阳光,海风,游客们的喧闹,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那些早已化作尘埃的远古巨兽
如果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惊掉下巴吧:
他们眼中被称作“自闭狂”的柏修斯,居然能主动与人搭话,甚至在幼稚的话题上聊得兴致勃勃,展现惊人的激情,实属是不可思议的奇观
但我感觉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好
或许正因为对方是虚假的人物,一段文本组成的幻影,我反而能象脱下一件浸满汗水的黏腻运动服一样,彻底放下心扉,坦诚的交流
展现出连自己都快要遗忘的那一面,交流着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狂想
在这种氛围中,我们争论着,比划着名。被海风吹拂着,被阳光温暖着
一切现实所有的不快和忧虑,都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就在我们忘乎所以,沉浸在:
“如果俄罗斯拥有一批搭载军火的三角龙重甲骑兵,能否打赢那场着名的军事冲突”
“腕龙的长脖子改造成投石器是否可行”
“角龙尾巴究竟是武器还是求偶工具”这类离谱话题中时
健司不经意看向手腕上的表,突然象被电击了一样跳起来
整个人瞬间从热血的史前时代,被一脚踹回了残酷的21世纪
“完蛋了完蛋了!居然不知不觉偷了那么久的懒!”
他发出一声哀嚎:
“我的小费!我的工钱!”
他一边喊着,一边火烧屁股一样往船舱跑,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我先赶紧回去了!柏修斯,下次再聊!”
“你几点下班?”我在他身后大喊
“六点!”他远远地回头应了一声。之后,就象一条鱼,瞬间没入游客人群,不见了踪影
我收回视线,独自一人站在栏杆边
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下意识,我又瞥向他原本站立的位置,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不知不觉间,那张代表着藤井健司的卡牌,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指间———“藤井健司,24岁,观光钓船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