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恢复了死寂。
空气中,甜腻的血腥味、硫磺的焦糊味、以及雷米尔吞噬后打嗝溢出的那股奇异腐败香气,混合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混沌气味。
祭坛上用鲜血绘制的法阵依旧闪烁着最后微弱的红光,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呼吸。
一地狼藉。
除了那摊不断冒着细微气泡的墨绿色粘液,先前数十名狂热的邪教徒,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雷米尔和那个被她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冒险者少女,就坐在那座邪异的祭坛边缘。
一转眼,她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小会儿。
期间,少女,不,现在应该称她为菲娜,曾试图做过最后的抗争。
在确认周围再也没有一个邪教徒后,她捡起地上的一把邪教徒遗落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冲向雷米尔。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自毁式的宣泄。
然而,那把灌注了她所有愤怒与绝望的匕首,在距离雷米尔的脖颈还有一指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寸进。
没有屏障,没有格挡。
雷米尔只是歪着头,用那双纯黑的方形瞳孔,安静地看着她。
菲娜感觉自己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片虚无。
她所有的力量,都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她就躺在了地上。
不是被击倒,而是她自己脱力了,放弃了。
打不过。
连让对方动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着,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她看见那个怪物蹲下身,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根棒棒糖,撕开包装,递到她的嘴边。
这一次,菲娜没有躲。
她绝望地闭着眼,顺从地张开了嘴。
一股浓郁的,几乎不真实的甜味在味蕾上炸开。
她活了快二十年,从未尝过如此甜美的东西。
就这样,她们坐在祭坛旁,一人一根棒棒糖,沉默地吃着。
高跟鞋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雷米尔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仓鼠。
菲娜则机械地舔舐着口中的糖果,那股甜意非但没能抚慰她,反而让她的心更加苦涩。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里是地狱。
而她,正在和地狱的主人,一起吃糖。
“你……”
终于,菲娜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石磨过。
“为什么……不杀我?”
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不明白。
这个怪物,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残忍方式,吞噬了那些邪教徒。
她对自己,对那些家伙明明都展现了同一种漠视。
在她眼里,生命应该没有任何区别。
那为什么,自己能活下来?
雷米尔吃糖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转过头,纯黑的方瞳里倒映着菲娜狼狈的身影。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简单到让菲娜无法理解的答案。
“因为你是好人呀。”
短短的一句话,却对少女造成无与伦比的冲击。
好人?
我是……好人?
菲娜的身体,猛地一颤。
这个词,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
好人有什么用?
她想当一个好人,想守护村子里的大家,结果呢?
村民们被屠戮,他们的鲜血被用来绘制这个该死的法阵。
她拼尽全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自己沦为阶下囚,成为献给恶魔的点心。
她来到帝都,怀揣着最美好的梦想,想靠自己的双手赚大钱,回去把村子建设得更好。
可她看到了什么?
是贵族们纸醉金迷,视人命如草芥。
是这些丧心病狂的邪教徒,在帝国的眼皮子底下,用无辜者的生命举行血祭。
而资助这些邪教徒的,恰恰就是那些她曾经仰望的,帝国的掌权者!
这个世界,根本不给好人活路!
好人……又有什么意义?
一股巨大的委屈与悲恸,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坚强伪装起来的所有堤坝。
“呜……”
菲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她丢掉了手里的棒棒糖,双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滚烫得灼人。
她不想哭的。
被抓住的时候没有哭。
被折磨的时候没有哭。
眼看着村民被杀死的时候,她只有愤怒,没有哭。
可现在,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面前,因为一句轻描淡写的“好人”让她彻底崩溃了。
“哇啊啊啊啊!”
菲娜放声大哭,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所有的坚强、不屈、愤怒,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最纯粹的绝望与悲伤。
雷米尔看着她,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困惑。
这个“点心”怎么了?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漏水了?
她伸出手,想了想,然后把菲娜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少女的身体很瘦小,在雷米尔的怀中不住地颤抖。
雷米尔学着以前在某个地方看过的画面,伸出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菲娜的后背。
没有安慰的话语。
没有温柔的眼神。
她的动作机械而僵硬,像是一台冰冷的机器。
但这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怀抱,却成了压垮菲娜最后一丝理智的稻草。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雷米尔的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倾泻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只是……想让村子里的大家……过得好一点……”
“我来到帝都……我想当一个了不起的冒险者……赚好多好多的钱……”
“我想给村里挖一口新井……我想给孩子们建一个能读书的屋子……”
“可是……全都没了……村子……没了……”
“那些混蛋……那些邪教徒……他们找到了我的村子把所有人都杀了……还把我拐到这里。”
“我听见了……我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听见了……资助他们的,是城里的……大贵族……”
“他们说……这是为了……迎接什么‘神使’……”
“帝国……烂透了……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
“我的梦……全都碎了……呜啊啊啊……”
断断续续的哭诉,夹杂着巨大的悲鸣,在空旷的地下密室中回荡。
雷米尔安静地听着。
她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雷米尔只是抱着怀里哭到浑身脱力,渐渐只剩下抽泣的菲娜,轻轻拍打她后背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