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象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深夜的池塘，没有激起浪花，只是沉闷地落了底。
林凡没说话。他知道，高聿明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高聿明又摸一根烟，叼在嘴里，象个聊以慰借的奶嘴。
“以前看过一本书，”他的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里面有一句话，叫‘no one is g’。当时我年轻，觉得这他妈也太惨了，不管你多苦多难，都不会有人来救你。这算哪门子积极心理学？”
他转头看向林凡，昏暗中，林凡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却能感觉到那份自嘲。
“活到这个年纪才终于明白，这恰恰是一个人能积极面对磨难的底层逻辑。因为没有人会来，所以你只能靠自己。不用等，不用盼，一睁眼就得自己往前爬。别人不给你机会，你就得自己去刨个坑，看看能不能挖出水来。”
高聿明拿下嘴里的烟，在指间烦躁地捻了捻，最后还是没点，又塞回了烟盒里。
“所以，你今天是来刨坑来了。”林凡说。
这句话砸过来，高聿明反而笑了。
“没错。”他抹了把脸，象是把所有伪装都抹掉了，“想来看看有没有机会，给自己刨个坑。结果坑没刨着，倒是看了场好戏。你处理得不错，我服气。行了，就这样吧，努力过了，不丢人。”
他摆摆手，一副准备认命走人的样子。
“那本书，叫《悉达多》。”林凡突然说。
高聿明的动作停住了，他转过头，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那份愕然是藏不住的。“你也看过？”
“看过。”林凡说，“更巧的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方案，我在苏氏内部提的初步构想，和你说的，不谋而合。”
这下，高聿明连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放弃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林凡，象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林凡没理会他的审视，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过，我的方案里有个绕不过去的坎。梯次利用的内核在于精确分拣和重组，要保证安全和效能，就得投入大量的检测设备和高精度自动化产线。这笔前期投入太吓人了，财务那边一算，投资回报周期直接拉到十年往后。苏氏刚进这个领域，步子不敢迈这么大，董事会那一关，过不去。”
他看着高聿明，把问题直接抛了过去：“前期投入的成本太高，高到项目可能直接被毙掉。如果是你，你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象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高聿明脑子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他愣了足足有十几秒，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都忘了拿下来。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我凭什么告诉你”，但脑子里的齿轮已经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起来。
“过不去……当然过不去！”高聿明象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都高了八度，“那帮搞财务的懂什么？他们只看报表，恨不得今天投一块钱，明天就收回两块。他们根本不明白，前期投入的壁垒，就是后期竞争的护城河！”
他激动地在车前来回踱了两步，把烟从嘴里拔下来，夹在手里比划着名：“全自动化产线？那是给外行看的ppt方案！德国人那套东西是好，但你原封不动搬过来，光是调试和维护的钱，就够你再开个厂了。咱们这儿的人工成本，跟德国能一样吗？非要一步到位，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林凡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象是在课堂上听讲的学生。
高聿明被他看得更来劲了，他找到了一个能听懂他说话的人，那种压抑已久的表达欲彻底爆发。
“分拣！内核是分拣！”他一拳砸在自己手心，“为什么成本高？因为你要用昂贵的设备去检测每一块电池包里成百上千个电芯的内阻、容量、自放电率。这套逻辑没错，但笨！象用显微镜去找一头牛！”
他停下来，看着林凡，眼神亮得惊人：“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我们不一个一个去测‘好’的电芯，我们用更简单、成本更低的方法，去快速筛选掉那些‘坏’的、‘差’的！比如，用高频脉冲响应，或者热成像快速扫描。一套设备下来，成本能砍掉三分之二！剩下的，再进精检流程。这叫‘负向筛选法’，先把垃圾都扔出去，剩下的不就都是宝贝了吗？”
他说着，干脆蹲下身，捡了根小树枝，就在那辆价值不菲的新能源车满是尘土的前盖上，画起了流程图。
他一边画，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在脑中盘桓了无数个日夜，却无人问津的构想，此刻在冰冷的车前盖上，被一根粗糙的树枝赋予了生命。
林凡也蹲了下来，看着那些由尘土和划痕组成的简陋图表，眼神里却透出光来。
高聿明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象是跑完了一场五公里。
林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看着高聿明，眼神里是一种纯粹的欣赏。
“你这个‘负向筛选法’，我闻所未闻。天才的想法。”
这句不带任何客套的赞美，让高聿明所有的尴尬和懊恼，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作为一个技术人员，最大的慰借莫过于此。
他颓然地靠回车门上，苦笑了一声。
“现在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淅，“这块地被你拿下，也挺好的。至少……至少不会被糟塌成一个只会冒烟的垃圾场。”
他转头看向林凡，那眼神里，曾经的戒备、不甘、嫉妒，都已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近似于托付的释然。
“希望你能把这个项目，做出个样子来。”
林凡看着他。
看着这个刚刚还想来看自己笑话，转眼间却又为自己的理想蓝图送上祝福的男人。
他看到了一个技术人员最纯粹的执拗，也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被现实磨平棱角后的无奈。
“光靠我一个人，做不成。”林凡说。
高聿明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林凡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夜色模糊了他们的表情，却让彼此的目光显得格外清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