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另一个包房内,一个负责清洁的阿姨正站在餐桌旁,脚下是一片狼借的碎瓷片和汤汁。
她手里还拿着抹布和簸箕,显然是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汤碗。
一个穿着领班制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正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训斥着她。
“知道这套餐具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毛手毛脚的,干不了就滚蛋!”
那清洁阿姨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灰色的工作服,身形有些佝偻。
她低着头,不停地弯腰道歉,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经理,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
“你赔?你拿什么赔!”领班的声音愈发刻薄,“这个月的工资别想要了!”
清洁阿姨的身子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满是徨恐和哀求。
就在她抬头的这一瞬间,林凡的目光凝住了。
这张脸……
一张被岁月和辛劳磨砺过的脸,眼角是细密的皱纹,肤色暗黄,但那眉眼的轮廓,却让他无端地感到一阵熟悉。
象是在哪里见过。
“走吧。”魏鸣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拉回了林凡的思绪。
他拍了拍林凡的骼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
这种地方,这种事,显然见怪不怪了。
魏鸣显然误会了林凡的注视,只当他是对这种仗势欺人的场面有些不适。
林凡没多想。
他收回目光,跟着魏鸣往包厢的方向走。
推开里间包厢的门,靡靡之音扑面而来。
巨大的屏幕上放着不知名的外文电影,光影变幻。
赵总和李总已经一人搂着一个女人,陷在沙发里,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
苏铭哲则没唱歌,他靠在另一侧,正和身边的女人玩着骰子,姿态慵懒,却掌控着全场。
见到魏鸣和林凡进来,他招了招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怎么去了这么久?来来来,下半场刚开始。”
魏鸣在他旁边坐下,林凡则坐得稍远一些。
那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人立刻跟了过来,无声地在他身边坐下,端起果盘,用银签扎起一块切好的哈密瓜,递到他嘴边。
林凡摆了摆手,没接。他靠在沙发上,拿起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矿泉水灌进喉咙,暂时压下了胃里翻腾的酒意。
包厢里的光线迷离,音乐声震耳欲聋。
赵总已经喝上了头,抱着麦克风,嘶吼着一首完全不在调上的摇滚,他身边的女人巧笑嫣然,拿着沙锤给他伴奏,场面荒诞又和谐。
林凡靠在沙发角落,象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他看着这群在商界翻云覆覆雨的男人,此刻都卸下了平日的伪装,显露出最本能的一面。
就在这时,前奏切换。一首熟悉的旋律响起,舒缓而带着一丝伤感。
是九十年代一首很经典的情歌对唱。
赵总把麦克风塞到李总手里,大着舌头喊:“老李,来!这首你会!《心雨》!当年咱们泡妞的神曲!”
李总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这种慢歌,更是别有一番灾难性的风味。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歌声响起的一瞬间,林凡脑子里“嗡”的一声。
周围的鬼哭狼嚎、女人的娇笑、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段几乎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旋律,象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一扇他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夏夜,在大学附近的ktv,廉价的音响里放着同样一首歌。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把脸埋在他背上,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画着圈。
空气里是青草和洗发水的味道。
“林凡,以后我们要是分开了,你会不会象歌里唱的那样,在下雨天想我?”
“说什么傻话。”
“我就问问嘛。”
“不会分开。”
“万一呢?”
“没有万一。”
那时的他,笃定得象个傻子。
后来,她去了海城,在电话里提了分手。
声音平静,理由清淅,她说她家里安排了更好的出路,她说她不想再过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再后来,有同学传来消息,说她嫁了个海城的有钱人,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
林凡也经人介绍认识了赵静雅,结婚生子,两人没再联系过。
林凡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咔”声。
陈语薇。
他的初恋情人,大学同学。
记忆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和刚才那张徨恐哀求的脸,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此刻却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林总?不舒服吗?”
身边,那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询问。
她的声音将林凡从记忆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包厢里依旧光怪陆离。李总已经唱到了副歌,表情投入,仿佛自己是情歌王子。
林凡却觉得这歌声刺耳无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是酒精,是那首歌,是记忆里那个名字,是刚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林总?”
身边的女人又轻声问了一句,带着关切。
“没事。”他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正好符合一个喝多了的人该有的状态。“有点上头,出去吹吹风。”
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身子故意晃了一下。
那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人立刻起身想扶,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苏铭哲的视线从骰盅上抬起,掠过他,又落回魏鸣身上,笑着说:“我这个弟弟,酒量不行,魏总,咱们继续?”
魏鸣看了林凡一眼,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林凡推开厚重的包厢门,将身后的靡靡之音彻底隔绝。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了几口气,脑子里的混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那张脸的出现,搅成了一锅更浑的粥。
怎么会是她?
那个骄傲地宣布要去海城过好日子的陈语薇,怎么会在这里,穿着一身廉价的灰色工服,被人指着鼻子骂?
他需要再看一眼。
万一是认错了呢?
人有相似,十年光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