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在房间里飘荡，没有落地。
陆云帆看着闻人语的背影，像在看一尊对着窗外夜景的雕像。
他喉咙发干。
他走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
“老板，不止是银行。”
他划开自己的平板，屏幕的光照亮他疲惫的脸。
“我让徐谦他们联系了香港排名前十的律师行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
“回复都一样。”
“业务繁忙，排期已满，暂时无法接受新客户。”
他把平板递过去，屏幕上是一封封措辞礼貌的拒绝邮件。
“他们把所有的门都堵死了。”
“不止是赌场的门，连赌场旁边的厕所门都给我们锁上了。”
“这是一堵墙，一堵用规则和人脉砌起来的墙。”
陆云帆说完，客厅里那几个瘫在沙发上的团队成员，头埋得更深了。
光头周冲把脸埋在抱枕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戴金丝眼镜的徐谦，一遍遍地擦着他那干净的镜片。
绝望的情绪，像潮湿的雾气，弥漫在套房的每个角落。
闻人语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块平板。
她只是站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出风声。
陆云帆的心，也随着这沉默一点点往下沉。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龙出东海”的计划，是不是在京城办公室里，被亢奋冲昏头脑后的一场幻梦。
终于，闻人语动了。
她转过身。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陆云帆身上，而是扫过客厅里那一张张沮丧的脸。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到酒柜旁，拿起一个空的高脚杯，又拿起一瓶矿泉水。
她拧开瓶盖，把水倒进酒杯里，倒了半杯。
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她端着那半杯水，走到客厅中央。
“他们不让我们进场。”
她的声音响起，很平静，打破了房间里的压抑。
陆云帆点点头，声音沙哑。
“是。”
“他们想把我们困死在场外，看着风暴来，看着风暴走。”
闻人语接着说，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们想让我们带来的钱，变成一堆没用的数字。”
“然后看我们灰溜溜地滚回内地。”
“让‘龙出东海’，变成一句笑话。”
她每说一句，陆云帆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手下那些年轻人的头，也垂得更低。
闻人语看着他们，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说，在一个港口里，什么最重要？”
没人回答。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问懵了。
港口？这跟港口有什么关系？
闻人语也不需要他们回答。
她自问自答。
“是船。”
她举起手里的酒杯。
“现在，这个港口的主人，不让我们自己造船下水。”
她看着杯子里的水，水面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
“那我们，就不造了。”
她话锋一转。
整个房间的人，都猛地抬起头。
不造了？
这是要放弃了？
陆云帆的心脏像是被攥了一下。
“老板？”
闻人语的目光，从酒杯移到陆云帆的脸上。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看穿棋盘的锐利。
“我们去买一条船。”
“一条已经在这个港口里，可以随时出海的船。”
陆云帆的脑子，嗡地一声。
他看着闻人语，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买船？
买一条已经在这里的船？
他身后的徐谦和周冲，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困惑。
“老板，你的意思是……”
陆云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收购？”
“对。”
闻人语点头，吐出一个字。
“借壳。”
这两个字，像两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对啊！
自己从零开始注册公司，申请牌照，开通账户，就像从零开始造一艘航母。
可如果，直接买下一家已经拥有航母的公司呢？
“我们去买一家香港本地的金融公司。”
闻人语把话说得更明白。
“一家拥有证监会全套牌照的公司。”
“一家濒临破产，没人要，但船体结构还完整的公司。”
“我们把它买下来，把船员换成我们的人，把燃料换成我们的钱。”
“然后，直接开进那片最汹涌的海里。”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战鼓一样，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客厅里，那股死气沉沉的氛围，被瞬间撕裂。
周冲从抱枕里抬起他那颗光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徐谦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燃起了光。
陆云帆感觉自己的血液，又一次开始加速流动。
“壳公司……”
他喃喃自语。
“这……这能行吗？”
“香港的壳公司，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很多都是那些老牌家族的白手套，我们一个外来户……”
“所以要找干净的。”
闻人语打断他。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方辰。”
“老板，我在。”
方辰那永远带着一点兴奋的声音传来。
“我要你动用‘神农’。”
闻人语没有半句废话。
“给我筛选全香港所有的持牌金融机构。”
“条件一，必须同时拥有证监会1、4、9号牌照。”
“条件二，总负债率超过百分之九十，濒临破产清算。”
“条件三，股权结构简单，最好是单一家族控股，没有乱七八糟的境外资本。”
“我要一份名单。”
“现在。”
“收到。”
方辰那边传来一阵密集的键盘敲击声。
“‘神农’正在扫描香港公司注册处、联交所、以及各大金融数据库。”
“数据交叉对比中……”
“模型建立……”
“开始筛选……”
套房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围在陆云帆身边，看着他打开了和京城指挥中心同步的屏幕。
屏幕上，一个复杂的拓扑图正在飞速生成，无数的光点在上面闪烁，然后熄灭。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三分钟后。
“筛选完毕。”
方辰的声音再次响起。
“符合全部条件的目标，一共三家。”
一个文件，瞬间出现在屏幕上。
陆云帆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点开了文件。
三个公司的名字，并列排在上面。
闻人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也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第一个。”
陆云帆的手指，点在了排在最上面的那个名字上。
公司资料瞬间展开。
【霍氏集团（huo‘s group）】
【成立时间：1962年】
【核心业务：航运、地产、金融服务】
【牌照情况：持有香港证监会1、2、4、6、9号全套金融牌照】
【财务状况：总资产约80亿港币，总负债75亿港币，另有三笔总计12亿港币的银行贷款即将于下个月到期，已连续三个季度无法支付利息。】
“就是它了。”
闻人语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陆云帆快速地往下划动资料。
当他看到股权结构那一栏时，眼睛亮了。
【控股股东：霍氏家族信托基金，持股78】
干净！
太干净了！
没有盘根错节的外部股东，没有议会的影子，就是一个纯粹的，陷入困境的香港老牌家族。
“太完美了！”
徐谦激动地喊出声。
“这简直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壳！”
周冲也一扫颓气，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干了！把它买下来！”
整个团队的热情，被这份资料彻底点燃。
陆云帆的心也开始狂跳，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接管这家公司，杀进港股市场的场景。
他继续往下划。
一行加粗的红色备注，出现在屏幕最下方。
他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特别备注：集团现任主席，霍家第三代掌门人，霍振廷。”
“性格：刚烈，守旧，极重风骨。”
“公开言论：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霍氏实业起家，看不起任何金融投机行为，称其为‘不劳而获的吸血鬼’。”
“内部消息：因公司陷入困境，其子霍启华多次提议出售金融牌照或引入战略投资，均被霍振廷强硬否决。霍振廷已召集家族会议，宁愿启动破产清算程序，变卖资产偿还债务，也绝不将公司卖给‘来路不明的资本鬣狗’。”
陆云帆念完，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客厅里，刚刚还沸腾的气氛，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了脸上。
一个宁愿公司倒闭，也不肯卖给投机资本的老头子。
一个把他们这种人，称作“吸血鬼”和“鬣狗”的硬骨头。
这艘船是很好。
可船长宁愿把它凿沉，也不让你上船。
陆云帆抬头，看向闻人语，脸上写满了新的难题。
“老板，这个霍老爷子……”
“他是个茅坑里的石头。”
屏幕上，霍振廷的照片弹了出来。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一身中式立领盘扣褂子，眼神锐利，嘴角紧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固执”两个字。
“这……”
陆云帆感到一阵牙疼。
“这种人，油盐不进。我们提着钱上门，怕是会被他直接用扫把打出来。”
闻人语看着屏幕上霍振廷的照片。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端起手里的那半杯水，走到窗边。
她看着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看着那些闪烁的银行招牌。
然后，她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她放下空杯子，转过身。
“船，是好船。”
她的目光，落在霍振廷那张固执的脸上。
“船长，也是个有骨气的船长。”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这样的船，开出去，才稳。”
陆云帆看着她，完全无法理解她的逻辑。
“可他不会卖给我们！”
“他会。”
闻人语说。
“为什么？”
“因为他缺的不是钱。”
闻人语走到屏幕前，伸出手指，在霍振廷那张脸上轻轻一点。
“他缺一个，让他把船交出来，也不算丢掉风骨的理由。”
她收回手，看着一脸困惑的陆云帆。
“明天，你去约他。”
“就说，有个内地来的年轻人，想跟他请教一下，怎么用实业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