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山中不知岁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已是六岁模样的苏为,此刻正托着腮帮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着手里那块干硬的馍馍长吁短叹。
他翻来复去地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味同嚼蜡地啃了一小口,小脸皱成了一团。
“你又怎么了?”玄尘道人见状,无奈问道。
这一年里苏为仿佛有问不完的为什么,从‘云为何会飘’到‘道为何无形’,问题千奇百怪。
有些尚能引经据典解答,但更多时候,他刚费尽口舌解释完,这小家伙总能冒出些别出心裁、甚至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说得他这做师父的时常头晕脑胀,深感教导之难。
“师父”苏为举起手里那块堪称兵器的硬馍,苦哈哈地说:“您老人家身怀道法,就算不能飞天遁地,施展些搬运钱财的小术,改善下伙食总不难吧?”
“咱们这清粥淡馍的日子,年复一年,弟子嘴里当真是淡出个鸟来了!””
“胡闹!”玄尘脸色一板,拂尘轻甩,斥道:“此乃修心必经之路!《清静经》有云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口腹之欲,最为扰人清静,坏人道基!”
“不对不对!”苏为把小脑袋摇得象拨浪鼓,据理力争。
“弟子觉得,修行是为了超脱苦难,活得更好、更自在,天上的神仙,可不会每日啃这种硬馍馍过活呢仙酿鲜仙,他们吃的好着呢。”
他见师父眼睛瞪得更圆,非但不怕,反而挺直了小身板,声音更响:
“再说了,难道修行就要把所有的欲望’都一棒子打死吗?比如咱们道观香火旺些,不必为生计奔波,能专心修道,若是连这样好的念头都要清除掉,那修到最后,无情无欲,和那山间顽石、土木枯骨又有何分别?”
“这善欲、正念,自然与那等妄欲、邪念不同”玄尘试图区分,挽回颜面。
“那经书上为何只笼统地说‘遣其欲’,却不加以详细分别,指明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呢?”
苏为精准抓住经文本眼,小脸上扬起一抹混合着天真与狡黠的笑容,仿佛抓住了师父话语中的漏洞。
“所以依弟子说,修行绝非是要消灭所有欲望,而是要学会辨别欲望、驾驭欲望。”
“师父,你想修行,就要让好的欲望如舟筏,引渡我们前行,让坏的欲望如枷锁,以戒律规矩将其束缚。”
“你!”玄尘被这六岁稚子一番连珠炮似的诘问,堵得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他想要厉声呵斥,却发现对方话语虽稚嫩浅白,内里却隐隐触及了修行中关于执中守一、明心辨机的深意,一时之间竟寻不出恰当言辞来反驳这歪理。
最终,他只得把脸一沉,拿出师父的威严:“强词夺理!顽劣不堪!今日功课,给我加倍!现在去那边蒲团上静坐!不体悟出个静字真味,不准起身!”
“石头怎么就没情没义了?”画面外,孙悟空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似乎对那比喻颇为不满。
“你是石猴,不是石头”哪咤在一旁幽幽提醒,话说到一半,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了一瞬。
“这小子当真只有六岁?”太白金星看到此处,忍不住捻须轻笑,眼中满是兴味。
在他这等境界看来,苏为的话语虽直白得不加修饰,却反而更贴近修行的某种本质,尤其是关于欲望的辨析,可谓一针见血。
不说其他,单论这“吃”之一道,便无可指摘。
修士苦修,求长生,证逍遥,不就是为了超脱凡俗桎梏,追求更超然、更自在吗?
财、侣、法、地,哪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的修行资粮?
想象一下蟠桃盛会上,众仙云集,若案几上摆的不是龙肝凤髓、琼浆玉液,而是一人发一个硬馍馍
硬馍大会?
那画面太过清奇,太白金星赶紧甩甩头,将这不着调的想象驱散,嘴角却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转而看向身旁气度沉稳的钟律,语带调侃地问道:“钟小友,看你这一世伶牙俐齿的模样,莫非当时就存了心思,要用你这套看似离经叛道的歪理,来点化你那恪守成规的师父?”
钟律神色淡然,目光依旧停留在百世书的画面上,平静答道:“星君说笑了,孩童之语,发于赤子之心,或许那只是基于最朴素的感知,发出的真实疑问罢了,未必藏有那般深意。”
“哈哈,说得在理。”太白金星朗声一笑,从善如流,不再深究对方是否保有轮回记忆,顺着话头道:
“孩童心思纯净,尤如明镜,往往能照见被繁文缛节所屏蔽的本真,直指内核。此言,确实不算错。”
一旁,杨婵悄悄拽了拽杨戬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二哥,看着眼熟不?”
“神态举止,尤其是那辩论时的执拗劲儿是有点象”杨戬凝视着画面中那个小小身影,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过往。
“何止是有点象!我就说是他没错!”杨婵语气肯定,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下方的钟律,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若他真是那他是否拥有每一世的记忆?若是如此,他接近我们”杨戬习惯性地开始思索,提出了最直接的怀疑。
杨婵闻言一怔,但随即展颜一笑,摇了摇头:“二哥,你弄反了。不是他刻意接近我们,是你忘了,当初是我们主动去找的他。”
杨戬愣住,随即恍然,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与释然。
是啊,这些年来他身边到处都是算计,竟下意识地将所有事都往最复杂、最阴暗处揣度,哪怕毫无线索,也先缺省了最坏的可能。
这般心性,倒是有些入执了。
“你们在这叽里咕噜说啥呢?还有金丹没,再给俺老孙来几颗。”
孙悟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见杨戬兄妹凑在一起低语,立刻凑过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打听。
哪咤也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抱臂看着他们。
“没什么,只是说他这一世好象与我们有关。”杨戬伸手,略带嫌弃地将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猴头推开,顺手从对方金色的毛发间拈下一根细毛:“都掉毛了”
“不是吧?!”孙悟空一眼认出那分明是根白色狗毛,顿时跳脚,“好你个杨戬!说谁是狗呢!”
“狗怎么了!汪汪!”一旁的哮天犬立刻不干了,昂首挺胸地朝着孙悟空吠了两声,得意道:“我可是有名有姓有主人的神犬!你这猴子有主人吗?”
“你骄傲个啥!”孙悟空嫌弃地瞥了哮天犬一眼,注意力立刻回到杨戬身上,追问道:“你刚说和你们有关?他是你们什么人?哥哥?师兄?”
“是师傅。”杨戬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师师傅?!”
哪咤与孙悟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你的师尊不是玉鼎真人吗?”哪咤忍不住追问。
玉鼎真人与他的师尊太乙真人同属玉虚宫十二金仙,按辈分,他与杨戬乃是同门师兄弟,这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位师傅来?
杨戬看了他一眼,解释道:“玉鼎真人是我传道授业、位列门墙的师父。而他,可能是我修行路上,指点迷津、亦师亦友的师傅。”
孙悟空在一旁挠头,起初还有点迷糊,细品之下才反应过来这同音字背后的天差地别。
这就好比他称呼授业恩师须菩提祖师为师父,而称呼那带他西行的唐僧为师傅,其中亲疏、尊崇,截然不同!
“竟还有这等事!”哪咤大为诧异,在他与杨戬相识的漫长岁月里,从未听对方提及过还有这么一位师傅,显然这段缘分发生在他与杨戬熟识之前。
“嘿嘿嘿嘿嘿嘿嘿”
正在这时,孙悟空突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几分古怪意味的笑声。那笑声里混杂着窃喜、揶揄,甚至还有一丝猥琐?
“你这猴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杨戬注意到孙悟空一边偷笑,一边用眼角馀光瞥自己,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皱眉反问。
“嘿嘿,没,没啥。”孙悟空抓耳挠腮,把哪咤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形成某种统一战线的架势,然后冲着杨戬挤眉弄眼:
“你看啊,他之前那一世是哪咤好兄弟敖丙,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后来他是俺老孙的二师兄,同门之谊!到了你这儿,摇身一变成你师傅,这么算起来嘛”
孙悟空说到关键处,冲着哪咤猛眨眼睛。
哪咤何等机灵,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着杨戬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清了清嗓子:“咳,还不快叫师叔?”
“我看你们两个是皮痒了,找打!”杨戬额角青筋微跳,三尖两刃刀虽未出手,但眼神里的寒意足以冻僵寻常小妖。
孙悟空却浑然不惧,反而又凑近了些,嬉皮笑脸地说:“哎,别急眼嘛!”
“小哪咤肯定把之前百世书的内容给你看过了吧,那你应该也知道,俺老孙搞不好是某位圣人三尸的弟子!真要论起辈分来,俺可比你还大一辈呢!”
“那个不作数!”哪咤立刻抢先否定。
开什么玩笑,若按孙悟空的算法,这猴子岂不是也凭空长了自己一辈?这亏本的买卖可不能做。
“都别耍贫嘴了。”杨戬神色一肃,目光扫过孙悟空和哪咤,
“局势未明,强敌环伺,你们倒有闲心在此胡闹。都准备好了?待会儿若再起冲突,可有应对之策?”
此言一出,孙悟空和哪咤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收敛,眉头渐渐锁紧。
“俺老孙是真没辄了。”孙悟空叹了口气,摸了摸头顶:“实力差距暂且不提,光是这劳什子紧箍咒,就捆得俺束手束脚”
哪咤也是面露难色,沉吟片刻,看向杨戬,压低声音道:“实在不行我让他亲自来一趟?”
“你不怕李天王再用黄金宝塔镇你本我?”杨戬反问,语气带着提醒。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哪咤一听李靖的名字,脸上便闪过一丝厌烦与决绝:“大不了撕破脸,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