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时,林尘是被一阵尖锐的肌肉痉挛疼醒的。
不是那种训练后常见的酸痛,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麻痹感的剧痛。
他的左臂肱二头肌突兀地抽搐起来,肌肉纤维拧成一团硬邦邦的疙瘩,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反复攥捏,连带着小臂的神经都在突突直跳。
他想抬手揉揉,手指却僵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肌肉在皮肤下蠕动,疼得他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一点点往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院外传来几声模糊的鸡鸣,远处杂役堂方向有木桶碰撞的“哐当”声,还有风穿过矮墙缝隙的“呜咽”声,这些细碎的声响渐渐织成一张网,将他从半昏迷的混沌中拉回现实。
接着是触觉。
后背贴着的土墙冰凉刺骨,昨晚靠坐时渗出的汗水早已干透,粗布衣衫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磨得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身下的地面铺着一层细小的碎石,硌得他的尾椎生疼,连带着胯骨都泛起酸意。
他试着动了动脚趾,草鞋里的沙砾和血痂摩擦着溃烂的伤口,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最难以忍受的是干渴和饥饿。
喉咙像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他下意识地吞咽,却只能感觉到喉咙黏膜的干裂,仿佛再用力一点就会渗出血来。
胃袋空空如也,缩成一团,传来一阵阵痉挛式的抽搐,像是在抗议长久的空腹,每抽一下,都牵扯着胸腔的神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
“水……”他想开口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嘶哑声,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知道自己必须起来。
昨天一天只喝了半瓦罐浑浊的井水,吃了几颗酸浆草,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如果现在不出去找水找食物,恐怕撑不到中午,就会真的栽在这里。
林尘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
可刚一发力,腰腹的肌肉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根筋被生生扯断。
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震得墙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此刻肿得不成样子,原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因为昨晚的按压和痉挛,新的伤口又裂开了,暗红色的血痂混着淡黄色的组织液,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覆盖了整个手掌。
手指关节因为长期握剑和痉挛,变得又肿又粗,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污垢和剑鞘的锈迹,看起来狰狞又可怜。
“还能动……”他喃喃自语,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艰难地勾住旁边的土墙缝隙,一点点往上拉。
每拉一下,手臂的肌肉就痉挛一次,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足足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
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赶紧扶住土墙,大口喘着气。
肺部的灼痛感还在,呼吸依旧急促,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模糊,但至少,他能站稳了。
晨曦的微光从院外透进来,洒在院内的地面上。
林尘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的变化。
他的目光扫过院心的训练区——那柄锈剑还斜靠在墙角,剑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石片上用木炭写的训练记录还在,只是被露水打湿后,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井边的破瓦罐依旧空空如也,罐口的缺口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切都和昨晚一样,破败、荒凉,却又带着他日复一日坚持的痕迹。
他扶着土墙,慢慢朝着院门口挪动。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脚掌的伤口被草鞋摩擦着,传来阵阵刺痛,小腿的肌肉也时不时抽搐一下,像是在提醒他身体还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口水,哪怕是古井里浑浊的雨水,也能稍微缓解喉咙的干渴。
就在他快要走到门槛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那是在他平时坐的那块石头上——就是他之前用来记录数据、偶尔休息的石头,位于屋门和院墙之间,位置不算显眼,却因为他常坐,比周围的地面稍微干净一些。
此刻,那块石头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包裹。
一个素白色的布包。
林尘的脚步瞬间顿住。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昨晚他靠在这里时,石头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是风刮来的?
还是哪个杂役弟子不小心落下的?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个布包。
布包不大,大概只有他的手掌那么大,用一块素白的手帕包着,手帕的边缘绣着几缕极细的银线,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布包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石头的正中央,不像是被风刮来的,更像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的。
警惕瞬间涌上心头。
外门不太平,王强那伙人还在找他麻烦,会不会是他们设下的陷阱?
比如在布包里放了泻药,或者有毒的食物,想让他吃了之后更难受?
或者是想引他去拿布包,然后突然跳出来羞辱他?
林尘的身体紧绷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的锈剑还在院心的墙角。
他咬着牙,扶着土墙,一点点朝着石头挪动。
越是靠近,一股淡淡的香气就越是清晰地钻进他的鼻腔。
不是他熟悉的泥土味、汗味,也不是野草的涩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果香和药香的味道。
果香清甜,带着一种鲜活的灵气,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药香淡雅,不刺鼻,反而有种温润的感觉,像是能抚平身体的疼痛。
这两种香气,和他现在所处的破败小院格格不入,带着一种纯净的、不属于这里的“精致感”。
林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停下脚步,环顾了一圈小院——院墙完好,没有被翻过的痕迹;屋门还是他昨晚靠坐时的样子,虚掩着;院外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外门弟子的说话声,模糊不清。
没有人。
他又等了片刻,确认周围真的没有异常后,才继续朝着石头挪动。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刚才快了一些,不是因为放松了警惕,而是那股香气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他的身体太需要能量了,哪怕这香气背后真的有陷阱,他也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终于,他走到了石头旁。
他蹲下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又出现了一阵黑斑,他赶紧稳住身体,深呼吸了几次,才慢慢伸出手。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尖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了血珠,滴在石头上,和晨光下的银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布包。
手帕的质地很柔软,不是外门弟子常用的粗麻布,而是一种细腻的丝绸,摸起来滑滑的,带着一丝凉意。
布包里面鼓鼓的,能感觉到里面有两个不同形状的东西,一个是硬的,像是瓶子,另一个是软的,像是果子。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的结。
手帕的结打得很松,显然是故意的,怕他解不开。
随着结被解开,手帕慢慢展开,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晨曦之下。
一个小巧的玉瓶,和三枚果子。
玉瓶只有拇指大小,通体莹白,像是用羊脂玉制成的,瓶身上没有任何花纹,却透着一种温润的光泽。
瓶口用一个红色的软木塞塞着,瓶身微微倾斜时,能看到里面装着淡绿色的粉末,粉末细腻,泛着淡淡的灵光,正是刚才闻到的药香的来源。
三枚果子则放在手帕的另一侧,每一枚都有龙眼大小,果皮呈深红色,光滑饱满,没有一丝瑕疵。
果皮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晨光下轻轻流动,像是有灵气在里面运转。
凑近闻一下,那股清甜的果香更浓了,闻着就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胃里的痉挛似乎都缓解了一些。
林尘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握着布包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不是原主那个对修仙界一无所知的少年。
穿越过来的这些日子,他虽然资源匮乏,却也通过杂役堂的书籍、外门弟子的议论,了解了不少修仙界的常识。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三枚果子,是“赤霞果”。
“赤霞果”,生长在青云宗后山的悬崖峭壁上,数量稀少,采摘难度极大。
这种果子蕴含着极其精纯的元气,不仅能快速补充身体消耗的能量,还能滋养肉身,修复受损的肌肉和经脉,对于炼气期修士来说,是极其珍贵的补品。
他之前听杂役堂的老修士说过,一枚赤霞果在坊市上至少能卖五十块下品灵石,抵得上外门弟子半年的月例!
而那个玉瓶里的药粉,他虽然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但从药香和玉瓶的品质来看,绝对不是普通的伤药。
外门弟子常用的“金疮药”是褐色的粉末,气味刺鼻,效果也只是止血,而这瓶药粉是淡绿色的,还泛着灵光,显然是用灵草炼制的高阶伤药,对于他手上的伤口,肯定有极好的修复效果。
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价值远超他穿越过来后见过的所有物品。
是谁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放在他的小院里?
王强?
不可能。
王强那伙人只会抢他的东西,不会给他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赵铁柱?
赵铁柱虽然对他不错,会偷偷给他送红薯粥和野草莓,但赵铁柱只是个杂役,根本不可能有赤霞果和高阶伤药。
其他外门弟子?
更不可能。
他在外面没什么朋友,大多是嘲笑和欺凌他的人。
一个清丽脱俗的身影,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苏婉清。
那个第一次见他时,给他塞了一颗朱果和一瓶金疮药的内门女弟子;那个在演武场,默默看着他被羞辱,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的身影;那个之前几次路过他的小院,只是远远看着,从没有现身打扰的人。
只有她。
只有她有这样的实力(内门弟子,能获得赤霞果和高阶伤药),有这样的心思(之前的帮助也是匿名、悄无声息,不伤人自尊),有这样的理由(对他的坚持或许有一丝关注)。
林尘的手指轻轻抚过手帕边缘的银线。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苏婉清时,她穿着月白色的内门弟子服,腰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腰带,腰带末端挂着一个小小的玉佩,玉佩上的纹路,和这手帕上的银线绣纹,似乎有几分相似。
是她。
一定是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冲垮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筑起的冰冷防线。
穿越过来的这些日子,他面对的是什么?
是慕容白的轻视和打压,是王强的羞辱和破坏,是无休无止的饥饿和干渴,是身体濒临崩溃的痛苦,是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他早已习惯了用理性包裹自己,习惯了将所有的软弱和情感都深深埋藏,习惯了靠自己一个人硬撑。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被任何善意打动,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像这块破败小院的土墙一样,冰冷而坚硬。
可此刻,握着这个小小的布包,感受着玉瓶的温润和果子的饱满,闻着那淡淡的药香和果香,他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发热。
他想起第一次见苏婉清时,她把朱果和金疮药塞给他,转身就走的样子,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露出任何怜悯的眼神,只是单纯地给了他需要的帮助;想起前几天,他在后山挖木薯根时,远远看到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站在山坡上,似乎在看他,却没有靠近,等他抬头时,身影已经消失了;想起昨晚,他陷入半昏迷时,似乎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停留,却因为意识模糊,以为是幻觉。
原来,她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他,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帮助他。
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不是带着同情的怜悯,而是一种平等的、尊重的、不打扰的善意。
她知道他的骄傲,知道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所以她选择用这种最温和的方式,给他最需要的帮助。
林尘握紧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手帕的柔软、玉瓶的冰凉、果子的温热,这三种触感交织在一起,真实得让他几乎要落泪。
他没有立刻打开玉瓶,也没有立刻拿起赤霞果。
他知道,现在的他,身体太虚弱,需要先恢复体力,再用药。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重新叠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这份温暖和善意,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抬起头,望向内门的方向。
晨曦已经渐渐变亮,金色的阳光越过院墙,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破烂的衣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远处的内门区域,隐约能看到高耸的楼阁和缭绕的灵气,那是他现在还无法触及的地方,却是苏婉清所在的地方。
“苏婉清……”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份情,他记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回报这份善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苏婉清一样,成为一个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
这份无声的馈赠,像一道晨曦,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让他原本濒临崩溃的意志,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他扶着土墙,慢慢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布包。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刚才那样踉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
他的目光落在院心的锈剑上,落在石片上模糊的训练记录上,落在那口废弃的古井上。
路,还是那条艰难的路。
百万次的拔剑目标,还只完成了不到三千次。
王强的打压,慕容白的敌意,还会继续。
但他的心里,已经多了一份温暖的力量。
他转过身,朝着屋门走去。
他要先吃掉一枚赤霞果,补充体力;再用那瓶伤药,修复手上的伤口;然后,拿起他的锈剑,继续他的训练。
晨曦的阳光越来越亮,洒满了整个小院。
林尘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不再那么瘦削和孤独。
他握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像是握着一份珍贵的承诺,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未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