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底激荡的暗流尚未完全平息,碧波潭上空已是月隐星沉,临近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玉笋搀着玄真子,或者说,是凭借着“同息周天”那无形的牵引力,半拖半抱着他,湿漉漉地攀上潭边一处隐秘的灌木丛。
两人皆是浑身透湿,玄真子面色惨白如纸,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周身气息萎靡到了极点,那原本流转不休的冰火道基,此刻像是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烛,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子在丹田处苟延残喘。
“咳……咳咳……”玄真子刚想开口,一股带着冰碴子的寒气就先从喉头涌了上来,呛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
修为跌落之苦,远比皮肉之伤更甚,那是一种从云端坠落,连站立都觉得脚下虚空的无力和眩晕。
玉笋默不作声,只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略显单薄的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微弱而紊乱,时而如寒冰凝滞,时而又似余烬躁动,正是那“糖霜封源种”在失去力量压制后,开始更深刻地反噬其根本。
“别运炁。”
她声音低沉,带着水汽的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玄真子扯了扯嘴角,想露个惯常的痞笑,却发现连调动面部肌肉都显得困难,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这下真成……拖后腿的了。”
玉笋没接话,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可能潜伏着更大的危机。
黑煞教的人是否还在附近搜寻?
那黄雀在后的第三方势力,是否仍窥伺在侧?
还有……那刚刚得到的,烫手山芋般的悬壶令核心碎片。
她将玄真子小心地安置在一棵巨树虬结的根系凹陷处,让他背靠树干。
自己则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方早已被水浸透的靛蓝帕子,拧干,又以内息稍稍烘暖,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替他擦拭脸上、颈间的冷水。
帕子掠过他冰凉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玄真子眼皮颤了颤,想说什么,却被玉笋下一个动作打断。
只见她盘膝坐下,双手结印,那口伴随她许久的、边缘甚至有些磕碰的铁锅(佛骨灶台)虚影自她身后隐隐浮现。
没有柴火,没有食材,只有她自身精纯的佛元与对“味”之道的感悟,在虚空中缓缓调和。
片刻,她掌心凝聚出一团柔和的白光,光晕中仿佛有米粥的温香,有草药的清苦,更有一股沛然的生机。
一味归元。”
她低诵一声,将那团白光缓缓按向玄真子的丹田。
白光入体,玄真子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温和却坚韧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慢而坚定地浸润着他几近干涸的经脉,安抚着那躁动不安的冰火余烬与糖霜寒气。
这并非强行镇压,而是引导与滋养,试图在那一片混乱的废墟中,重新建立起一丝秩序。
“……有用。”
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松弛了几分,虽然修为恢复遥遥无期,但至少那随时可能崩盘的伤势,暂时被稳住了。
玉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精细的“斋饭”疗伤,对她消耗亦是不小。
她收回手,正欲调息,却见玄真子忽然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指向她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件,正是那枚悬壶令核心碎片。
“这东西……气息不对。”
他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却锐利起来,“它在……吸收我们散逸的炁息,很慢,但确实在吸。”
玉笋心中一凛,连忙以内视之法探查。
果然,那碎片紧贴之处,一丝丝极微弱的、属于她和玄真子的混合气息,正被它悄无声息地吞噬着,碎片表面那古朴神秘的刻痕,似乎也因此稍微亮了一丝。
“同息效应?”
她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二人气息因“同息周天”几乎融为一体,这碎片在吸收时,竟也将两人的气息视作同一源头,不分彼此地吸纳。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受同时袭上二人心头。
并非声音,也非图像,更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晕开的一片模糊意念。
玄真子脑中莫名闪过一个画面:玉笋板着脸,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正盯着他……手里的半个冷馒头?
几乎是同时,玉笋心湖中也荡起一丝涟漪:玄真子龇牙咧嘴,对着空荡荡的锅底发愁,肚皮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两人猛地抬头,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意念沟通?
这“同息效应”竟在此时此地,因这碎片的异动和两人状态极度同步(一个重伤虚弱,一个全力疗伤后心神耗损),意外开启了更深层次的联系!
“你……”玄真子刚吐出一个字。
(……吵死了,饿死鬼投胎吗?
) 一个带着明显嫌弃,却又并非真正厌恶的意念,直接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这声音……分明是玉笋的语调,却比他平时听到的,更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急败坏。
玄真子:“?
?
?”
他明明没说话!
玉笋也是瞬间僵住,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那句没经过嘴巴的话,直接“砸”到了对方脑子里。
她下意识地想绷紧脸,维持冷面,却发现这意念的传递,似乎绕过了她惯常的表情管理。
(……这、这成何体统!
) 又一个意念不受控地飘了过去。
玄真子这回反应过来了,那痞气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本能地冒头,一个意念下意识地怼了回去:(哟,师太,心里话挺冲啊?
比骂经好玩多了!
) (你——!
) 玉笋气结,意念一阵紊乱,差点让刚稳定下来的同息周天岔了气。
也就在这时,更搞笑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意念交锋牵动了气息,又或许是那碎片还在偷偷作怪,两人几乎是同时,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 “嗝~” 一个微弱,但清晰可闻的……蒜味饱嗝。
空气瞬间凝固。
连林间偶尔的虫鸣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玄真子:“……” 玉笋:“…………” (……都怪你的苦寒蒜煞!
) 玉笋的意念几乎是带着一丝崩溃。
(放屁!
明明是你的佛骨素斋没消化完!
) 玄真子死不认账。
这意念沟通,初啼之声,竟是伴随着一个同步的、蒜味悠长的饱嗝,以及一番毫无形象可言的、发生在脑海中的互相甩锅。
然而,未等他们从这啼笑皆非的变故中适应过来,玉笋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扭头望向密林深处。
并非听到了什么,而是一种被窥视、被锁定的阴寒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舔舐而来。
与此同时,玄真子也感到怀中的悬壶令碎片,那吞噬气息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共鸣了一般。
玉笋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纷乱的意念,压低声音,用实际的口语说道,语气凝重: “此地不宜久留。
有东西……冲着它来了。”
她目光落在玄真子依旧苍白的脸上,又迅速移开。
那刚刚开启的、混乱又鲜活的意念通道还敞开着,一个清晰的担忧念头不受控制地传递过去—— (……这般模样,如何走得脱?
) 玄真子捕捉到了这个念头,他尝试着,生涩地、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意念凝聚,如同抛出一根无形的绳索: (……少瞧不起人……扶我起来……嗝 ……) 又一个微弱的蒜嗝,伴随着他强撑起来的不屈意念,在这黎明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沉重。
新的危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