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驼子那句“甜来了”,不似“百劫盐”那般带着末日审判的肃杀,反而透着一股子黏稠又诡谲的期盼,仿佛在说一桩既定的、不容抗拒的美事。
破庙里,尚未完全散尽的咸涩气息,被一股凭空涌出的、极其纯粹的甜香所覆盖。
这甜,并非花果清甜,也非蜜糖醇厚,而是一种近乎霸道、直钻魂魄的甘美。
空气仿佛变成了温热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丝的质感,甜得让人头皮发麻,心跳失序。
玉笋先是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咕咚”一声。
这味道……太勾人了!
比她偷吃过最甜的供果、最香的麦芽糖还要诱人百倍。
仿佛全身每一个叫嚣着“馋”的细胞,都在这一刻被唤醒,疯狂呐喊着:“要吃!
要吞下去!”
然而,这极致的甜美之下,却潜藏着令人不安的腻歪与沉沦之意。
她感觉自己的思绪正在变得迟钝,像被裹进了一层厚厚的糖衣,暖洋洋、软绵绵,只想就此沉醉,不再理会什么江湖恩怨、生死危机。
右臂的冰火隐患在这甜意中似乎被安抚了,但那并非治愈,而是一种麻痹,如同伤口被涂上了掺了蜜糖的麻药。
她猛地一咬舌尖,试图用痛感保持清醒,却发现连痛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艰难地扭头看向玄真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道士的状况,比面对咸劫时,看起来“平和”得多,却更令人心惊。
玄真子并未被盐霜覆盖,也没有剧烈挣扎。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氤氲流转的淡金色蜜光。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寒冰似乎融化了,唇角甚至微微牵起一丝极淡、极陌生的弧度——那是一种沉浸在无边满足与安宁中的神情。
但薛驼子的脸色却凝重起来:“糟了,‘沉沦蜜阱’!
甜味引动的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执念!
他道心越是坚毅,所求不得之物,此刻便越是甘美难舍!
若沉溺过深,神魂将被永远困在这蜜意幻境之中,肉身化为甜膏!”
玉笋听得毛骨悚然,化为甜膏?
!
她试图呼喊,却发现声音被甜腻的空气粘住,微弱得如同蚊蚋。
玄真子的识海之内,确是另一番景象。
没有酱肉金身的狰狞,没有清风观的清冷。
他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最温暖的时刻——那是襁褓之中,被母亲温柔怀抱的错觉(他自幼被遗弃,此景纯属心魔虚构)。
暖洋洋,香喷喷,无忧无虑,一切苦难皆被隔绝在外。
旋即,场景变幻。
他竟端坐于云海之巅的凌霄宝殿(道门典籍描述的幻景),身披紫绶仙衣,手持玉柄拂尘,下方万千仙真垂首听令。
他修持二十载,所求之“得道飞升”,此刻竟唾手可得。
那种掌控法则、超脱轮回的大自在、大喜悦,如琼浆玉液,淹没了他的神识。
更有一幕,清风观依旧,却再无清规戒律束缚。
他与……他与一个身影模糊、却感觉无比亲近契合之人,对坐品茗,观云卷云舒,不必言说,已是心意相通。
那是他潜意识中,对“道法自然”与“烟火温情”能够两全的,最深切的奢望。
这三重幻境,层层递进,从生命本能到事业巅峰再到情感归宿,将他潜意识中所有缺口与渴望,用最极致的“甜”填补得满满当当。
远比“咸劫”那直白的恐惧诱惑,更要命百倍!
现实中的玄真子,周身蜜光越来越盛,身体开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琥珀糖浆般的质感,气息虽然平稳,却在一点点地变得微弱,仿佛真的要化入这片甜腻之中。
“牛鼻子!
醒醒!
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玉笋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拼命催动“同息效应”,想将他从那甜蜜陷阱里拉出来。
可这一次,那纽带传来的,不再是痛苦挣扎,而是一种让她都几乎要沉溺进去的安宁与满足感!
这甜味,竟能通过同息,反过来侵蚀她!
“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化了!”
玉笋狠掐自己大腿,利用那一点点微弱的痛感保持清醒。
她看着玄真子那逐渐“糖化”的身影,心头莫名一痛,比刚才自己面临咸劫时还要慌乱。
情急之下,她再次故技重施,试图引动“苦寒蒜煞”。
可在这无边甜腻之中,那点辛辣凛冽的意念,如同火星落入糖海,嗤啦一声便湮灭无踪,根本无法凝聚。
怎么办?
怎么办?
!
眼看玄真子嘴角那抹安宁的笑意越来越深,身体的透明化也越来越明显,玉笋脑中灵光猛地一闪!
既然无法用“苦”去破“甜”,那何不……以“甜”攻“甜”?
这“同息效应”既能共苦,为何不能同甘?
既然这甜劫是要让人沉溺至死,那如果……如果将这甜意分散、共享,甚至……由她来主导呢?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诞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她不再抗拒那通过同息传来的、属于玄真子的极致甜美感,反而主动敞开心扉,甚至调动起自己那“馋痨”根骨对“甜”最本源的渴望与亲和力,疯狂地去吸纳、去共鸣!
“唔……” 玉笋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喟叹。
刹那间,比刚才强烈十倍的甜美洪流通过同息纽带冲刷着她的身心。
她仿佛也看到了无数美食珍馐、听到了最悦耳的夸赞、感受到了最无忧的快乐……但她心底始终绷着一根弦——救那牛鼻子!
她以自己的意志为锚点,死死抓住那同息纽带,不仅吸收着玄真子逸散的甜意,甚至开始反向输送,输送一种属于她玉笋的、带着烟火气的、活生生的“甜”!
那不是得道飞升的寂灭之甜,而是偷吃到酱肉时贼兮兮的满足,是看到漂亮帕子时眼馋心热的欢喜,是……是和这个古板道士吵吵闹闹、生死与共中,滋生出的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心头暖烘烘的滋味。
“牛鼻子!”
她凝聚全部神念,顺着那同息桥梁,将自己的念头狠狠“砸”了过去,“你这甜味儿不对!
太虚了!
尝尝我这个!”
幻境中,正享受飞升极乐、大道圆满的玄真子,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那完美无瑕的凌霄殿、那温柔静谧的观云图,边缘处竟开始渗入一些“杂质”—— 是墙洞里卡着的光头,是靛帕包着的冷馍,是同步打嗝的尴尬,是酸海上同舟共济的蒜味,是泪吻渡生机时的咸涩……还有,此刻,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急切与蛮横的意念:“醒过来!
你的酱肉……不,你的道,还在外面呢!
别想偷懒!”
这外来的、鲜活甚至有些“吵闹”的甜意,如同清泉注入粘稠的糖浆,虽未能立刻破开幻境,却让那完美到虚假的“甜”,出现了一丝裂痕。
玄真子那安宁微笑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身流转的蜜光,也随之一滞。
有效!
玉笋精神大振,更加卖力地“输出”着自己那套乱七八糟却生机勃勃的“甜味”,如同一个蹩脚的厨子,拼命往一锅即将凝固的糖浆里添加各种意想不到的佐料,试图把它重新搅动起来。
薛驼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以馋引馋,以心糖动道心糖?
这……这他娘的也行?
!
这两个小娃娃,真是要把老夫这‘五味轮转’玩出花来啊!”
破庙之内,甜香依旧浓郁,但那股令人沉沦的死寂之意,却被一种古怪的、充满生机的拉扯感所取代。
玉笋小脸憋得通红,一边抵御着自身沉沦的风险,一边拼命“搅和”着玄真子的甜蜜幻境。
玄真子身体的透明化进程,终于被强行中止。
他依旧沉浸在幻境中,但那挣扎的迹象,已越来越明显。
这场关乎生死与道心的“甜味”争夺战,胜负犹未可知。
而玉笋那异想天开的“同息共糖”之法,究竟能将这甜劫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