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玉笋是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和一副依旧感觉酥脆的牙口走出房门的。
她看见同样面色不佳、但眼神似乎比往日更显沉静的玄真子时,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腮帮子。
同息牙软,确认无误。
薛驼子早已精神抖擞地等在院中,面前摆着的不是陶碗玉盏,而是两只粗糙的砂锅。
砂锅盖着盖子,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舌根本能发紧的苦涩气息,已经如同狡猾的蛇,钻入空气。
“今日,‘五毒’暂且休息。”
薛驼子用拐杖敲了敲砂锅,发出沉闷的声响,“老夫思来想去,醋海虽妙,但过犹不及。
五味轮转,方是正道。
今日,我们便尝尝这‘黄连铸心羹’的滋味!”
“黄、黄连?”
玉笋的声音都变了调。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她嘴里就已经不受控制地泛起一股足以让灵魂皱缩的苦意。
“没错!
以百年黄连为主药,辅以苦参、龙胆草、莲子心……集天下至苦之大成!”
薛驼子说得眉飞色舞,“此羹不重口感,只问其‘心’!
苦能清心,能降火,能坚志!
正好治治你们被酸软了的骨头和……嗯,某些过于活跃的念头。”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玉笋。
玉笋:“……” 她觉得这老头就是在针对她!
玄真子闻言,却是目光微动。
苦能清心降火,或许正对他体内被酸意激得粘稠活跃的业火,以及那被勾起的、不该有的杂念。
薛驼子揭开砂锅盖。
没有冲天的怪味,也没有霸道的酸气,只有一股极其纯粹、极其浓郁、仿佛能渗透进骨髓里的苦味,如同实质的阴影般弥漫开来。
砂锅里的药汁是深褐近黑的颜色,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玉笋看着那碗被舀出来的、如同深渊缩影的药羹,感觉自己的勇气正在飞速流逝。
连右臂的蒜头纹路都似乎察觉到了威胁,微微闪烁着,传递出一种“不想碰”的抗拒意念。
“这次……蒜煞还能有用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试试便知。”
薛驼子饶有兴致。
玉笋咬牙,再次催动蒜煞。
清凉辛辣的道韵覆盖向口鼻。
然而,那极致的苦,竟如同无形的精神攻击,蒜煞的过滤效果微乎其微!
它无法改变“苦”的本质,充其量只是让那苦味显得……更清晰、更层次分明了?
她颤抖着手接过碗,闭上眼,如同就义般喝了一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意瞬间在口腔炸开,如同最漆黑的夜幕笼罩了所有味蕾,紧接着迅速蔓延至喉咙、食道、胃部……甚至仿佛直接作用于神魂!
这苦,不尖锐,不刺激,却沉重、绵长,带着一种让人绝望的纯粹。
玉笋感觉自己像是一口气生嚼了十斤黄连外加一整座苦瓜园,连思维都被染成了苦味。
“呜……”她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哀鸣,眼泪瞬间就被苦了出来。
几乎在她被苦意淹没的同一刻,玄真子猛地闭上了眼睛。
通过同息,他感受到的并非玉笋具体的味觉,而是那股磅礴、沉重、足以淹没一切的苦涩洪流!
这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神,让他道心震颤,仿佛也要被拖入那无边的苦海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端起自己那碗,毅然饮下。
同样的苦意在他体内爆发。
但与玉笋单纯承受不同,这至苦之味与他体内那被酸意激活的、粘稠活跃的业火相遇,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原本躁动不安的业火,在这极致苦意的压制下,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滞、收敛了许多!
连带着那“三日断”的余毒,似乎也被这苦味冻结了活性。
然而,这苦意并未缓解糖霜封印,反而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压在了本就脆弱的封印之上,让那细微的裂痕处传来隐隐的胀痛。
更奇异的是,在这纯粹的苦意笼罩下,玄真子发现自己脑海中那些因同息而来的、关于酱肉的杂念,竟然被暂时涤荡一空。
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苦胆,虽然苦涩难当,却也变得异常清明、沉寂。
而玉笋这边,在最初的崩溃之后,她也发现了一些变化。
那无边无际的苦,虽然难受,却似乎……压制了她那永不停歇的馋虫?
对酱肉的渴望,在这滔天苦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暂时被逼退到了意识的角落。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此刻能面不改色地啃下一整块黄连做的糕饼。
这苦,竟能暂时“戒馋”?
就在两人各自体会着这“黄连铸心羹”带来的复杂感受时,同息效应再次展现了它的不可预测性。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刺激更偏向精神层面,传递过来的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感觉或渴望,而是一些……破碎的、一闪而逝的画面与情绪碎片。
玉笋在苦海中沉浮,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一个极其整洁、甚至可以说空旷到冷清的房间,一个模糊的、挺直的背影对着墙壁独自打坐,四周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一股……被深深压抑的、对窗外烟火气的极淡向往。
而玄真子则在心湖沉寂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来自玉笋那边的、更加久远的记忆涟漪:一个寒冷的冬日,破旧的小佛堂,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眼巴巴地看着供桌上那碟早已冰冷干硬的糕点,咽着口水,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里充满了对“吃饱”最简单也最强烈的渴望。
这是……对方的记忆碎片?
两人同时一震,猛地看向对方,眼中都充满了惊愕。
那感觉如同惊鸿一瞥,瞬间消失,却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原来,他那般古板清冷,是因为曾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
原来,她如此执着于口腹之欲,是因为曾经历过那样的匮乏?
这突如其来的、不经允许的“窥见”,让两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那无尽的苦味,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一点别的滋味。
薛驼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但他并不点破,只是在小本子上飞快记录:“引入极致苦味……观察到同息效应出现‘记忆涟漪’现象……初步判断与精神承受极限及情感共鸣有关……数据极具价值!”
良久,玉笋才舔了舔依旧苦得发木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开口,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薛老头……这苦味儿,什么时候能散?”
她现在不仅牙软,连舌头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玄真子虽然没有开口,但紧抿的唇线也显示他正在默默承受着这份绵长的苦涩。
薛驼子从记录中抬起头,独眼闪过一丝狡黠:“百年黄连,其味悠长。
放心,不会持续太久……” 两人刚松了口气。
他又慢悠悠地补充道:“……顶多三五日罢了。”
玉笋:“!
!
!”
玄真子:“……” 此刻,他们觉得之前那酸软牙口的醋海羹,竟显得有些……亲切起来。
薛驼子看着面如死灰的两人,满意地点点头:“嗯,看来‘苦’味的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明日,我们或许可以试试‘辣’味?
听说南疆有种‘焚心椒’,滋味很是热烈……” 在令人绝望的苦味余韵中,薛驼子轻描淡写地,为两人描绘了一个更加“火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