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华灯初上,秦淮河畔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荡漾,
空气里都浮动着靡丽繁华的气息。
“停云水阁”并非临河最张扬的那几座画舫楼阁,
反而隐在一处稍稍僻静的河湾,
白墙黛瓦,格局清雅,
乃是江南士林私下高会、不喜俗闹的所在。
苏惟瑾递上徐明轩给的请柬,
自有清秀小厮恭敬引他入内。
一进水阁,暖香夹杂着墨香、茶香扑面而来,
与外间的浮华恍若两个世界。
厅内已到了二三十人,
大多年轻,意气风发,皆是今科南闱脱颖而出的举人,
前十几乎悉数在场。
苏惟瑾一眼便看到了温润含笑的徐明轩,
以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第三名孙修理、第五名周文斌等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上首几位气度沉凝的中年文士。
经徐明轩低声引见,苏惟瑾心中微震
——竟是理学名家、时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欧阳德;
以刚直敢谏、学问渊博著称的崔铣;
还有心学巨擘王阳明的得意门生邹守益!
这几位,皆是名动天下的学者、清流标杆,
能得他们莅临,足见此次文会分量之重。
最令众人意外且暗觉兴奋的是,
席间还有两位女子。
一位身着淡青衣裙,容貌清丽绝俗,
气质却冷冽如霜,怀抱一张古琴,
正是近年来声名鹊起、
以才情和孤高闻名的秦淮清倌人沈香君。
另一位年纪稍长,
衣着素雅,眉目温婉中透着书卷气,
安静地坐在一位气质儒雅、
目光明亮的年轻士子身旁,
苏惟瑾认得就是大名鼎鼎的徐阶,
两人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徐明轩低声告知:那是徐阶的夫人沈氏,亦通文墨。
如此阵容,可谓江南文坛一次小规模的顶尖聚会。
苏惟瑾这位寒门解元的到来,
自然也吸引了所有目光,
好奇、审视、友善、淡漠兼而有之。
他从容不迫,一一见礼,
态度不卑不亢,言辞得体,
倒是让欧阳德等人微微颔首。
文会伊始,自是饮酒品茗,诗词唱和。
既有歌颂金陵形胜的雄浑之作,
也有即景抒怀的婉约之词。
才子们争相逞才,佳作频出,赢得阵阵喝彩。
徐明轩一首《秦淮秋夜》
凉月浸秦淮,
画舫枕波开。
灯摇秋浦影,
风送桂香来。
清丽空灵获得了大家的好评【表情】
孙修理一篇《金陵赋》金陵赋
钟山峙碧穹,大江走巨龙。
六朝兴废土,十里控吴峰。
城垛凝残雪,秦淮漾晚钟。
古今吞浩气,凭栏望日红。
磅礴大气,皆显露出深厚功底。
轮到苏惟瑾,他略一沉吟,
并未选择宏大题材,
反而以眼前小巧景致入手,
吟了一首七律《停云水阁小酌》:
“曲槛临流碧玉湾,
停云深处隔尘寰。
窗含钟阜千峰紫,
座揽秦淮一桁烟。
名士清谈挥麈尾,
美人妙解拂冰弦。
莫辞酩酊酬良夜,
如此溪山岂易逢?”
诗既扣住水阁环境,
又巧妙赞及在座名士(挥麈尾)与沈香君(拂冰弦),
尾联更流露出对此雅集难得的珍惜,
意境、格律、用典无一不精,
顿时满堂叫好。
欧阳德抚须微笑,崔铣眼中露出激赏,
连冷若冰霜的沈香君,拨动琴弦的指尖也微微一顿。
接着又行“飞花令”,以“月”、“秋”、“江”为题,
轮流吟诵诗句。
这更是考校急才与诗词储备。
举子们你来我往,佳句迭出,气氛热烈。
苏惟瑾的超频大脑此刻如同高速运转的文库,
无论多么生僻的诗句,皆能信手拈来,
应对自如,且每每能在规定字眼上接出意境尤佳的句子,
引得众人连连惊叹,邹守益更是忍不住击节赞叹:
“苏解元之才思,真如泉涌,浩荡无涯!”
文会气氛渐至高潮。
却总有煞风景之人。
一名坐在角落、名叫王料的秀才(似是沾了某位举子的光才得以入场),
见苏惟瑾风头无两,
心中又是嫉妒又是艳羡,
眼珠一转,竟生出一条拙劣的计策。
他早间偶然在巷口听得苏惟瑾与小奇笑谈时,
似是随口吟了半句“数椽幽居近水开”,
当时小奇追问下半句,苏惟瑾却笑而不答,似在斟酌。
王料便记在心里,此刻故意踱到苏惟瑾附近,
蹙眉捻须,作冥思苦想状,
口中反复喃喃:
“数椽幽居近水开…近水开…这下半句,
该如何是好?总觉得差一口气…”
他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目光还时不时瞟向苏惟瑾,
期盼他下意识接出下半句,
自己便可立刻“灵光乍现”,占为己有。
苏惟瑾超频大脑瞬间检索到这段记忆,
再结合王料那闪烁不定、
暗含期待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表演,
立刻洞悉其奸。
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反而端起茶盏,悠然品了一口,
一副完全没听到的样子。
王料等了片刻,见苏惟瑾毫无反应,
心中焦躁,又见旁人目光已被吸引过来,
骑虎难下,只得把心一横,
猛地一拍大腿,故作惊喜状:
“有了!
‘数椽幽居近水开,闲看鸥鹭日边来’!
妙啊!哈哈哈!”
吟罢,还得意地环顾四周,
期待收获几句称赞。
周围安静了一下。
这下半句看似工整,实则平淡无奇。
“日边来”与“近水开”意境衔接也显生硬。
几位名士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苏惟瑾放下茶盏,
轻轻“咦”了一声,
目光温和地看向王料,
开口道:
“这位兄台所续,
平仄倒是大体相合。
只是…‘数椽幽居’乃清幽僻静之趣,
‘近水’更添灵动,
然‘日边来’略显浮泛高远,
与上句隐逸闲适之境稍隔。
且‘鸥鹭’虽为水鸟,
与‘幽居’之人的心境勾连,
似还可更紧密些。”
他语速平缓,毫无指责之意,
俨然只是在纯粹探讨诗艺。
王料顿时面红耳赤,
张口结舌:“你…你…”
苏惟瑾却不理他,略作沉吟状,
随即朗声道:
“小弟方才听兄台吟哦,忽有所感。
若续以‘数椽幽居近水开,偶逢樵客问棋来’,
如何?
‘樵客’亦是山野之人,
与‘幽居’之主或为旧识,
或偶相逢,‘问棋’二字,
既见隐逸之乐,
又添一份人间烟火与闲趣,
似乎更贴合上句意境些?”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偶逢樵客问棋来”!
这一句,不仅平仄完美契合,
意境上更是将“幽居近水”的闲适雅趣瞬间点活!
仿佛让人看见水边小筑,
主人与山中樵夫偶遇,
不谈俗务,只问棋局,
那是何等的洒脱与生机!
比那“闲看鸥鹭”高了何止一筹!
“好!好一个‘偶逢樵客问棋来’!
化俗为雅,点铁成金!
此句方是绝配!”
崔铣第一个大声喝彩。
“确是妙笔!意境全出!”
欧阳德颔首赞叹。
邹守益笑道:
“苏解元信手拈来,
便胜过苦吟多矣!”
徐明轩看着面如死灰、
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王料,
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再看苏惟瑾时,目光更是欣赏。
徐阶夫妇亦相视一笑,
觉得这少年解元不仅才高,
心思更是玲珑剔透。
王料臊得满脸通红,
无地自容,只得掩面讪讪退到最角落,再不敢发一言。
一场拙劣的窃诗闹剧,
被苏惟瑾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松化解,
反而更衬出其才思敏捷、为人厚道(至少表面如此)。
经此一事,苏惟瑾“才思敏捷、
诗艺超群”的名声在此圈子里更是牢固。
文会后续,他与欧阳德、崔铣、邹守益等人探讨学问,
言必有中,分寸把握极佳,
既显才华,又不失谦逊,
赢得了这几位大佬的真正好感。
翌日,苏惟瑾将这首已然完整的《偶得》工整抄录:
“数椽幽居近水开,偶逢樵客问棋来。
莫笑山翁无个事,白云堆里自徘徊。”
寄往沭阳赵教谕处,附信一封,只与赵文萱戏言:
“金陵文会,偶得半句,苦思不得下阙,
昨日忽于梦中得之,自觉有趣,录与文萱妹妹品鉴一笑。”
赵文萱何等聪慧,收到诗信,
细读那浑然天成、意趣盎然的诗句,
再联想父亲可能提及的金陵文坛风波,
略一思忖,便将那王料窃诗反被苏惟瑾当场圆满之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想及苏惟瑾那般轻松写意地化解尴尬,
反而成就一首妙诗,
又特意将这等趣事(与诗)独独寄予自己分享…
她不由得抿嘴轻笑,脸颊微热,
心中既感佩其才华急智,
又为那份隐秘的分享欲感到丝丝甜意,
提笔回信时,笔尖都温柔了几分。
一场文会,显了才名,交了名士,挫了小人,还暗递了情思。
苏惟瑾的金陵之行,愈发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