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
清冷的银辉如水银泻地,将石桥、冻河以及周遭街巷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霜色。
子时将至,原本该有更夫梆子声的夜晚,此刻却死寂得可怕。以跃马桥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被太子府麾下的金吾卫以“搜捕前朝馀孽”为名彻底封锁。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兵士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驻守在各个路口要道,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跳跃,与清冷的月光交织,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寻常百姓早已被驱散,连更夫犬吠都听不到一声。
辟守玄一身靛蓝儒袍,立于桥头阴影之中,目光如隼,警剔地扫视着周围,他手中把玩着玉佩。
夜风中,三道几乎融入夜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跃马桥畔。
为首者,正是身姿绝伦的祝玉妍,依旧是一袭玄色宫装,在月光下更显神秘莫测。闻采婷与旦梅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一个媚眼如丝,笑意盈盈,一个冷若冰霜,银发如雪。
辟守玄立刻迎上前去,躬身低语:“宗主,一切已安排妥当,外围绝无闲杂人等。”
“很好!”
祝玉妍微微颔首,声音清冷:“你守在此处,未经本后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亦不得入内。”
“属下明白!”辟守玄躬敬应道。
祝玉妍目光如电,扫过桥身每一处细微的痕迹,最终定格在桥栏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兽首石雕之上。那石雕历经风雨,表面已有些模糊,但兽口内含着一颗看似锈蚀的铁珠。
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一缕精纯至极的天魔真气轻轻点在那铁珠之上,铁珠应手陷入石雕内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机括转动声“轧轧”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靠近河岸一侧的桥墩下方,一块巨大的、长满青笞的条石缓缓向内缩进,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的阴冷之风从洞内扑面而出。
“走。”
祝玉妍没有丝毫尤豫,身形微晃,如一道轻烟般率先掠入洞中。闻采婷与旦梅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洞口在三人进入后,再次传来机括声,那块条石缓缓复位,将洞口严丝合缝地掩住,从外面再看不出任何异样。跃马桥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辟守玄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目光紧紧盯着那恢复原状的桥墩,脸上躬敬的神色渐渐褪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三道诡异的身影,如同暗夜中潜行的毒蛇,从不同的方向,以极快的身法避开了金吾卫的巡逻路线,悄然汇聚到辟守玄身边。
当先一人身着杏黄色道袍,头戴芙蓉冠,面容清癯,背负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正是道祖真传护法长老——“子午剑”左游仙。眼神扫视四周,最后落在辟守玄脸上。
紧随左游仙之后的,是一个形貌丑陋,身材高瘦如同竹杆,右眼戴着黑色眼罩,周身散发着乖戾凶悍之气的老者。嘴角咧开,露出焦黄的牙齿,正是“倒行逆施”尤鸟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那桥墩。
第三人,则是一位富家翁打扮的中年胖子,身穿锦袍,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手里却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鎏金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珠,发出细微清脆的“噼啪”声。此人乃是老君观观主——辟尘。
“辟长老,好手段。”
左游仙率先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剑气般的锋锐:“竟真能将那女人引入彀中。”
辟守玄见到三人,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压低声音道:“三位来得正好。祝玉妍已带人进去,此刻正是时机。”
尤鸟倦独眼中贪婪之色大盛,怪笑道:“嘿嘿,邪帝舍利!杨公宝库!合该我等得此机缘!辟守玄,你确定那女人是为了邪帝舍利而来?”
辟尘拨弄了一下算盘珠,慢悠悠地道:“祝宗主天魔大法已至十八层,仍需借舍利之力,此物之神异,可想而知。只是宝库之内,恐怕绝非坦途。”
辟守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祝玉妍自恃武功高强,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她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位,此刻不入,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她把舍利拿到手,功力再增,届时我等还有机会吗?”
左游仙冷哼一声:“不错!机不可失!我等联手,纵然祝玉妍武功通天,在宝库那等复杂环境之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更何况,还有”
他话未说尽,但目光瞥向远处黑暗,意有所指。
“走!”
尤鸟倦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纵,如同夜枭般扑向那桥墩入口。左游仙与辟尘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上。辟守玄并未随行,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三人如同之前祝玉妍一般,找到机关,开启洞口,迅速潜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地库入口再次闭合。
桥头恢复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金吾卫巡逻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远远传来。
辟守玄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那轮姣洁的圆月,心中盘算着时间。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道身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侧。
此人身材高瘦,面容阴鸷,穿着一袭暗紫色的突厥长袍,袍袖与衣摆处绣着狰狞的狼头图案。眼神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气息幽深难测,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血色杀气,正是突厥国师,魔相宗宗主——赵德言。
“他们进去了?”
赵德言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金属磨擦般的质感。
辟守玄对赵德言的到来毫不意外,转身微微拱手:“国师来得正是时候。祝玉妍,还有左游仙、尤鸟倦、辟尘,都已入彀。”
赵德言阴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做得好。祝玉妍自以为武功盖世,便可横行无忌,却不知这世间,智计有时比武力更为可怕。她若取得邪帝舍利,必与左游仙等人发生冲突,两败俱伤之际,便是你我收取渔利之时。”
辟守玄笑了笑,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德言:“国师妙算。只是国师当真对那邪帝舍利无意?”
赵德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舍利虽好,但本座更看重的是阴葵派的势力,以及这杨公宝库中的财富军械,若能借此重创甚至掌控阴葵派,于我突厥大业,更为有利。至于舍利若有缘得之,自然更好。辟长老放心,答应你的好处,绝不会少。”
辟守玄心中稍定,脸上笑容更盛:“有国师此言,守玄便放心了。我等便在此,静待佳音?只是,是否需要派人下去查探”
赵德言摆了摆手,目光幽深地望向那沉寂的桥墩入口:“不必。宝库之内,机关重重,让他们先去探路便是。你我只需守住这出口,便是掌握了主动。祝玉妍她若聪明,此刻应该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可惜,入了这局,再想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石桥之上,如同两只等待猎物力竭的毒蛛。
一踏入地库,一股沉闷阴湿,带着浓重金属锈蚀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空气凝滞不动,仿佛数百年来都未曾流通。脚下是粗糙开凿的石阶,湿滑冰冷,布满了滑腻的青笞。
左游仙三人摒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沿着唯一向下的信道小心翼翼地步步深入。
信道两侧的石壁触手冰凉,上面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壁画和篆文皆已斑驳不堪。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壑然开朗,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空间之大,超乎想象,穹顶高悬,隐没在黑暗之中,以三人的目力也难以望到顶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财物!
靠近入口处,无数口巨大的包铁木箱散乱地堆迭着,有些箱盖已经破损,里面流淌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成堆的金锭、银饼,还有各色珍珠、玛瑙、翡翠、猫儿眼如同泥沙般随意堆积,在三人手中夜明珠的微弱光芒下,反射出令人心跳加速的璀灿光华。
更远处,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兵器架,上面陈列着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虽历经岁月,锋刃依旧;以及一套套擦拭保养得极好,甲叶厚重,闪铄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明光铠,怕不有数千上万套!这些财富和军械,足以武装一支强大的军队,支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然而,三人的目光仅仅在这些足以让任何枭雄疯狂的财宝军械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
“他娘的!杨素这老小子,还真能搜刮!”
尤鸟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独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被更大的渴望压下:“那女人呢?还有邪帝舍利!”
左游仙眉头紧锁,手一直按在背后的剑柄上,沉声道:“小心,祝玉妍不可能对这些视若无睹,她们定然去了更深处。”
辟尘则显得最为冷静,小眼睛精光四射,仔细打量着四周:“此处并非宝库内核,看这布局,应有密室。找!”
三人不敢分散,呈品字形缓缓向前搜索。这地下库房大得惊人,除了堆积财宝军械的局域,还有存放粮草、书籍卷宗(多已化为飞灰)的地方。
搜寻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几乎将这片局域翻了个遍,却始终未见祝玉妍三人的踪影,甚至连她们经过的痕迹都微乎其微,显是对方身法高明,刻意隐匿了行踪。
“怪哉,难道她们凭空消失了不成?”
左游仙面露疑惑,子午罡气在体内缓缓流转,感应着周围的气息波动。
尤鸟倦显得焦躁起来,独眼中凶光闪铄,低吼道:“不可能!一定有什么暗门机关!”
辟尘没有说话,蹲下身子,手指在地面上细细摩挲,突然在一面看似毫无异样的石壁前停了下来。这面石壁与周围浑然一体,但靠近时,能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库房内凝滞空气的流动。
“这里!”
辟尘低声道,手指在石壁几个不起眼的凸起上连点数下。
“扎扎扎”
一阵比入口处更加轻微的机括声响起,石壁悄然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一股更加阴寒的气息从缝隙中弥漫而出!
三人精神一振,互相使了个眼色,越发小心地收敛全身气息,如同三道影子般依次滑入缝隙。
片刻后,三人看见了一间并不算宽敞的密室。
密室呈圆形,方圆不过十丈,与外面宏大的宝库相比,显得颇为局促。但这里的景象,却让见惯了世面的三位魔头也为之呼吸一窒!
密室中央,并非想象中的祭坛或棺椁,而是一个微微下陷的池子,池中并非清水,而是一种粘稠如墨,却又隐隐泛着暗紫色幽光的液体,不断有细微的气泡从池底冒出,破裂时散发出那股阴寒的气息。池子周围,镶崁着八颗鸽卵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明珠,按照八卦方位排列,将整个密室照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池边的情景。
旦梅与闻采婷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静立在池畔。旦梅依旧面无表情,银发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泛着冷光,双手自然下垂,但指尖已有若有若无的寒气缭绕,锁魂丝蓄势待发。闻采婷脸上那惯常的媚笑已然消失,五彩锦裙无风自动,周身天魔气场隐隐流转,护住了池畔一方空间。
在她们二人守护的中心,那诡异的墨池边缘,祝玉妍正盘膝而坐。
她正背对着入口方向,玄色宫装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如一朵盛开的墨色莲花。身姿挺拔,如云青丝仅以墨玉簪绾住,露出线条优美、白淅如玉的脖颈。
双手结着法印,置于丹田之前,双掌掌心之中,赫然托着一颗约莫鸡蛋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柔和却令人心悸的黄色光晕的晶体!
那黄色晶体看似并不耀眼,但其上流转的光华却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波动,内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与某种混乱、暴戾、诱惑的意志。一股磅礴、精纯、却又带着极致邪异的能量波动,正以那颗黄色晶体为内核,如同潮汐般一波波向外扩散,使得整个密室内的空气都在微微扭曲,那墨池中的粘稠液体也仿佛受到刺激,翻滚得更加剧烈!
邪帝舍利!
左游仙、尤鸟倦、辟尘三人的心脏几乎同时漏跳了一拍,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法掩饰的贪婪与灸热!他们千辛万苦,冒险潜入,就是为了此物!
然而,这股贪婪刚刚升起,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恐惧瞬间压了下去。
只见祝玉妍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光晕。那光晕凝实无比,将她与手中的黄色晶体一同包裹在内,缓缓流转,仿佛自成一方天地。一股浩瀚如海、深沉如渊的恐怖气息,正从她身上弥漫开来,那气息冰冷、霸道、带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威严,正是天魔大法修炼到第十八层圆满境界,臻至“天魔场”极致的外在显化!
此刻的祝玉妍,显然正处于炼化邪帝舍利的关键时刻,整个人仿佛与整个密室,与那墨池,甚至与掌中的舍利都连接成了一体。虽然背对众人,但那无形的气场却如同最敏锐的触角,笼罩着整个空间。任何一丝外来的敌意或能量扰动,都可能引来石破天惊的打击!
尤鸟倦独眼中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火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体内倒行逆施的真气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抢夺。但他残存的理智死死地压制着这股冲动——面对状态全开,手持邪帝舍利的祝玉妍,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敢贸然上前,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可能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下!
左游仙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淅地感受到,祝玉妍周身那“天魔场”的可怕,自己的子午罡气一旦靠近,恐怕瞬间就会被那至精至纯的天魔真气瓦解、吞噬。他眼神闪铄,心中飞速计算着出手的角度和时机,但推演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局!
辟尘脸上的肥肉微微抽搐,手中的金算盘不知何时已经收起,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祝玉妍的背影和那颗散发着诱人光华的舍利,心中念头急转。硬抢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无异于自杀。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等祝玉妍在炼化舍利的过程中出现破绽,或者被舍利中历代邪帝的残存意志反噬!
三人极有默契地缓缓后退,将身形彻底隐藏在石门旁的阴影之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只用眼神交流着内心的震撼与忌惮。
密室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那墨池中液体翻滚的“咕嘟”声,邪帝舍利能量波动的“嗡嗡”声,以及祝玉妍那悠长平稳,仿佛与天地共鸣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祝玉妍掌心中的黄色晶体光芒似乎越来越盛,那能量的波动也越发剧烈。周身的黑色琉璃光晕也随之明灭不定,仿佛在与舍利中的能量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与融合。
尤鸟倦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独眼中的焦躁越来越浓。左游仙的剑气已然提升至巅峰,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辟尘的手指在微微颤斗
三人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饿狼,死死地盯着那只仿佛毫无防备,实则危险无比的猛虎,等待着它露出疲态的那一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