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的温暖尚未从指尖完全褪去,那跨越千年的宽恕仍在苏溟的血脉中低徊,他却忽地感到脚下冰阁骤然崩塌。并非下坠,而是溶解——仿佛整个时空被无形巨手揉碎,投入一片无光之水的深渊。
苏溟不禁闭上了双眼。
而当他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叶轻轻摇曳的扁舟。竹篙点破水面,涟漪荡开,莲香清幽,随风弥漫。溪面莲叶接天,荷花亭亭,在月色中静静摇曳。皓月当空,清辉洒落,水面浮光跃金。溪流两岸,是无边无际的紫竹林,竹影婆娑,静谧幽深。
他下意识地抚过船沿,低头望向涓涓流水。波光闪烁间,记忆的碎片如被搅动的沉沙,纷纷扬扬翻涌而上,将他吞没。
他想起了大学时读英语专业,毕业却进了一家头部电商企业做客服。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选择,却成了他职业生涯的起点。他还记得那段时期每天应对千奇百怪的客户问题,疲于奔命。最难忘的一次,有人因忘记手机密码焦急求助,而他同时处理着二十个咨询窗口,那种混乱焦灼,宛如陷进了永不打烊的电脑城。
不堪重压辞职后,却一脚踩进骗局。一家号称“培训包分配”的电商技能公司,用美好承诺骗走了他借来的一万五培训费——那是他当时全部的家当。醒悟后,他与几个同样受骗的学员去报案,结果石沉大海,追款无望。
再后来,珑国时疫爆发。为糊口,他走进快餐店,负责疫情期间的外卖打包。拿到首月工资那一千八,再对着每月七百的房租,只能苦笑。那一刻,他真正懂了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几经辗转,后来终于做回了老本行,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结果因为双减政策,机构业务锐减,他不得不再次另谋出路。生活仿佛总是这样,刚见起色,就又遇转折。
后来他又遇到了媒体大肆宣传牛市已至,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扎进股海,从一个完全小白开始炒股,既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微弱希望,又深恐这只是另一场幻灭的开始。
“不知从何时起,在珑国活着竟变得如此艰难……还是说,问题出在我自己?”苏溟望着水中晃动的倒影,目光迷离,低声轻叹,“或许真是选择大于努力?又或是我从未真正努力,只是随波逐流?‘牛市已至!’……但愿吧。‘凡所发生皆有利于我’……只盼这后半生与股市纠缠,能有个善终。”水中的影子仿佛映照他来路上每一步的如履薄冰,却始终未见坦途。是命运弄人,或性格使然?也许,兼而有之。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这些沉重思绪。双手再次握紧竹篙,奋力一撑。小舟破开平静的水面,缓缓向前滑去,身后只留下道道涟漪。波光粼粼之间,一首诗于氤氲中显现:
归墟之门通异变,二十余年如一梦。
符纸燃烬噬心火,一弘海水杯中泻。
聋溟追板求索道,衰兰送客咸阳道。
诡语使指现濉阳,昆山玉碎凤凰叫。
誓师大会见真人,神旗冻定马无声。
紫金识海问心局,紫府东风放夜时。
绿线松动撬心劫,空山凝云颓不流。
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然而苏溟并没有看见这首诗。他继续撑着竹篙轻触水底,漾开一圈微光,朝着小溪的更深处划去。
在这过程中,他的意识逐渐被另一种雍容旷达之气充盈——那是诗神苏轼的意识,于苏溟的阿赖耶识中显现。
不一会儿,只见苏溟,或者我们现在应该叫他,苏轼,缓缓直起身,目光如电,射向小舟另一端。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身形清瘦,着一袭幽玄深袍,仿佛将夜的碎片披在了身上。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幽邃的光。他悄无声息地立于舟尾,如同本就生长于此的一抹孤影。溪面吹来的风,掠过他时似乎都变得滞重阴冷了几分。
四目相对。
紫竹林静默,唯有水声潺湲。皓月银辉洒落,清晰地照见对方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郁结与凄厉。
苏轼(李世民)心头莫名一痛,仿佛被遥远的、属于前世的箭镞再次射中。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沉痛与了然:“长吉……四弟。”
李贺(李元吉)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而破碎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暖意,只有昆山玉碎般的彻骨寒凉。“苏子瞻?”他语声轻飘,如同鬼语,“……还是,该称你一声,陛下?”
“陛下”二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击碎了所有伪装的和平面具。空气瞬间绷紧,水中月影剧烈晃动起来。
苏轼周身那旷达的气场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哀恸。千年轮回,竟在此刻、此地,以如此方式直面这桩血债。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迎上那双怨毒与才华同样炽烈的眼睛,轻声道:“你都记得。”
“魂灵焚灼,岂敢或忘?”李贺的声音陡然尖利,如同凤凰在火中哀鸣,“咸阳古道,衰兰送客!那一路……好冷啊,二哥。”
“玄武门……”苏轼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悲悯,“非为兄所愿,然势之所迫,不得不为。天下……”
“天下!”李贺厉声打断,周身仿佛有阴冷的黑色火焰在升腾,“好一个天下!你的天下,是用我的血、大哥的血染就的紫金色!纵使煌煌贞观的珠玉在前,但午夜梦回,你真能无愧于心?”
他的质问已化作实质般的压力迫向苏轼。
苏轼并未退缩。他目光沉痛,却依旧澄明:“无愧?如何能无愧。‘太宗之终,未免有惭德’,这是我苏轼对李世民的一生所评,亦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自我判决。每一夜,长安宫阙的风声里,都似有你们的叹息。朕……我,终其一生,开创盛世,勤政爱民,或许……亦是为了赎此一罪。”
他微微一顿,声音愈发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然则,长吉,千年已过。你化诗鬼,笔惊风雨;我转文星,词耀江河。你我之才情,早已超脱当日玄武门前的刀兵之争。难道这旷世的诗魂,仍困于昔年的血泊之中,不得超生吗?”
他伸出手,指向周围无垠的紫竹与莲塘,皓月清辉倾泻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你看这幻境,此心所化。有莲香净心,有竹影清幽。它并非要抹杀过往,而是愿以这千年文脉,化干戈为玉帛,涤净血污,共证诗文大道。”
李贺周身那凌厉的怨气似乎被这月光和莲香稍稍中和,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那苍白脸上的偏执疯狂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迷茫。
“诗文……大道?”他喃喃道,声音嘶哑,“我的诗……便是我的恨,我的血,我的不甘所化……”
“亦是你的不朽。”苏轼温和而坚定地接道,“恨与血,终会随肉身腐朽。唯美与文字,永存天地。你我所执,孰轻孰重?”
李贺怔住了。他低头,看向水中自己破碎摇曳的倒影,又抬头看向对面那目光澄澈、气息恢弘的苏轼。那不仅仅是苏轼,那是承载了帝王之业、文星之魂,亦经历了现代苏溟无数平凡挣扎后,整合而生的超然存在。
许久,许久。
李贺周身的阴冷气息渐渐平息下来。他眼中那灼人的厉光褪去,变作一种深沉的、复杂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苏轼,也是对着这皓月莲池,微微颔首。
并非原谅。
并非忘却。
那是一个纠缠千年的魂灵,第一次,稍稍松开了紧握的血色执念。
苏轼了然,眼中悲悯更甚。他不再言语,只是重新握起竹篙,轻轻一点,歌声却已自唇边流淌而出,那声音浑厚而旷达,仿佛穿透了千年的云霭:
“风让云长出花漫天的花
无声开在乌云之下
然后又飘到哪里呀
喔”
歌声起时,周遭的紫竹林仿佛被无形的风温柔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应和着节拍。溪面上,那些倒映着月光的莲叶轻轻摇曳,叶缘竟真的有点点银光升腾,如同被歌声催发的云中花,无声绽放在幽蓝的夜空下,又随风飘向远方,不知归宿。
歌声暂歇,万籁似在回味。旋即,一个幽寂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接上,李贺立于舟尾,玄色衣袍在月下更显深沉,他望着虚空,似问似叹:
“漫步在人海的人你过得好吗
是不是又想念家
心中那炙热的梦啊”
他的歌声不像唱,更像是一种灵魂的低语,带着穿越人海茫茫的疲惫与疏离。溪水两岸无边的紫竹,随着他的歌声,竹身微微颤动,竹影婆娑间,仿佛映照出无数尘世奔波的身影,每一个都背负着自己的故事与乡愁。水面下的波光闪烁得更急,像是那些被深埋的、炙热的梦在蠢蠢欲动,试图发声。
然后,两人的声音第一次交汇,虽各自不同,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声跨越时空的叩问:
“它多久没说话”
这合声如同一把钥匙,插入寂静的心锁。霎时间,整个幻境似乎轻轻一震。皓月的光芒变得更加澄澈通透,如水银般泻满溪面、竹林,乃至每一寸空间。
苏轼再次开口,他的目光掠过逐渐发生变化的环境,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暖的慰藉:
“在飞云之下以为忘了的家
在耳里说话
叫我别烦心那些痛与怕”
随着他的歌声,溪面上那些升腾的银色光点不再飘散,反而开始汇聚,在他们头顶上方渐渐形成一片柔和发光的云霭,云层之下,光线温暖,仿佛家的召唤。莲香愈发清幽,沁人心脾,无形中抚平了焦灼与畏惧。潺潺水声也像是化作了温柔的低语,在耳边轻轻安抚。
李贺静静听着,看着,他周身的阴冷气息似乎被这温暖的云光进一步驱散。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歌声轻起,少了些许厉色,多了几分沧桑:
“喔半路上的我穿上回忆和风沙”
歌声中,有点点晶莹如沙砾、又如破碎记忆的光芒自溪水中析出,轻柔地环绕在他玄色衣袍周围,像是为他披上了一件由过往织就的、闪烁着微光的羽衣。那不再是纯粹的血色怨恨,而是包含了所有挣扎、才华、孤独与远行的复杂印记。
两人再次望向彼此,目光交汇处,千年的坚冰似乎在歌声中进一步消融。他们一同仰首,望向那片由执念与诗意共同凝聚的、发光的飞云,声音合而为一,悠长而旷远:
“在飞云之下”
苏轼的目光越过李贺的肩头,望向更远处。溪流的尽头,景象豁然开朗,不再是狭窄的水道与密林,而是一片无垠的、月光照耀下的宁静海峡,沙滩银白,闪烁着柔和的光。
苏轼的歌声带着一种复杂的怀念与释然,缓缓收束:
“我看着海峡
走月光沙滩
我也承认我还是会想他
喔且慢前面听说风很大”
他承认着思念,那是对过往血亲无法完全割舍的羁绊,即便千年流转。而“且慢,前面听说风很大”,则带着一丝对未来的了然与从容的提醒,仿佛已知前路并非全然坦途,却已准备好面对。
歌声渐歇。
他们脚下的小舟不知何时已驶出了紫竹林溪流,正静静地漂在那片月光海峡之中。头顶是璀璨星河与发光云霭的交织,脚下是荡漾着银波的温暖海水,莲花的清香不知何时已化为更加空灵的海风气息。
李贺沉默着,他望着这片突如其来的广阔海天,又看向身旁气息恢弘而温和的苏轼。他眼中那病态的、幽邃的光焰已几乎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跋涉了太久的倦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前方”的审视。
苏轼收回目光,对他微微一笑,重新握紧了竹篙。
小舟缓缓地,向着那片银白月光铺就的、风浪未知的前路,继续航去。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粼粼波光上,仿佛两段截然不同却又悄然交融的史诗。
水中倒影恍惚间,苏溟现代的困顿、苏轼的豁达、李世民的霸业、李贺的凄艳、李元吉的冤屈……皆如沉沙泛起,复又缓缓沉淀于这亘古流淌的海水之中,唯有挂在天边的那轮明月,继续映照着他们永无止境的故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