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严世蕃肥硕的身躯向前一倾,声音如洪钟贯耳,震得整个金銮殿嗡嗡作响。
“臣,不赞同赵侍郎之解!”
他那只独眼扫过脸色骤变的赵贞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篾与残忍。
“漠北胡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不识礼义,乃是化外蛮夷,信奉的更是萨满邪教!”
“陛下您是天子,是玄门正朔,是大道化身!天意岂会指引您去当那蛮夷的君主?难道赵侍郎是想让陛下您,放弃毕生修持的玄功道法,去信奉萨满吗?”
最后四个字,他一字一顿,阴阳怪气,却字字诛心!
“放肆!严世蕃!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斥响起,出言的竟是内阁首辅,严嵩本人!
首辅开口,次辅徐阶便再无插话的馀地。
他藏在宽大朝服下的双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愤怒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论心机,论辩才,论狠毒,这严世蕃,当真是大明朝堂独一档的存在!
至少,在场的“清流”官员,这些自诩正义的儒臣,包括他徐阶和赵贞吉在内,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陛下!”
严嵩颤巍巍地转身,对着珠帘深深一躬。
“老臣教子无方,让这孽子在陛下面前狂悖失言,老臣,有罪!”
此言一出,徐阶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请罪?
这哪里是请罪!
满朝文武,除了真正的蠢货,谁都听得出严世蕃那番话已经抓住了问题的死穴,彻底堵死了赵贞吉对“胡”字的所有解释!
漂亮!
大明皇帝若是接受了漠北部落的归附,岂不就成了“草原大汗”,成了萨满教的信众?
这种事,痴迷于玄门正道的嘉靖皇帝,怎么可能接受?
可怜的漠北部落恐怕在嘉靖一朝,都再无归附中原的可能了。
“铛——”
一声清越的钟磬响起,珠帘被缓缓拉开,身着八卦道袍的嘉靖皇帝,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幽深。
“严世蕃,何罪之有?”
皇帝开口了。
徐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嘉靖皇帝,动怒了。
“严嵩,你教子有方,何来无方之说。”
嘉靖的声音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严世蕃所言,甚合朕心。朕乃天道正统,万法之君,岂能与蛮夷为伍?”
“赵贞吉!”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学问不精,曲解天意,妄议国是,着即刻罢官免职,逐出京师!永不叙用!”
跪在地上的赵贞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御座上的皇帝,却只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冰冷与厌弃,他浑身一颤,瞬间低下头去。
完了!
他十年寒窗,一朝登科,他为国为民的抱负,他光宗耀祖的梦想,在这一刻,被皇帝一言击得粉碎!
下意识地,赵贞吉看向了身旁的严世蕃。
他看见了。
严世蕃依旧保持着跪姿,头颅却微微偏转,用那只独眼,正冷冷地、戏谑地、如同看一条死狗般地看着他!
一股寒气从赵贞吉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的魂,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
许久,他才听到自己麻木而空洞的声音响起:“臣臣谢主隆恩。”
君威如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即便被罢官,也必须谢恩。
殿前武士上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毫不留情地摘去了赵贞吉的官帽,剥下了他的朝服。
狼狈,羞辱。
这位徐阶原本打算明年提拔为礼部尚书的清流干将,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被“请”出了金銮殿。
“严世蕃。”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臣在。”
“你驳了赵贞吉对‘胡’字的解,那‘云’字,他又错在何处,你也一并说来。”
“遵旨!”
严世蕃大喜过望,而徐阶,只想流泪。
圣眷!
这是何等的圣眷!
很明显,嘉靖皇帝在听完赵贞吉的解释后,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这场朝会辩论清流一党,从一开始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陛下,赵贞吉言‘云’乃云梦山,更是错得离谱!”严世蕃的声音再次高亢起来。
“弃我者,不可留!叛我者,不可恕!太祖有言:有酒便同饮,拔刀即相向!”
“陛下您对那鬼谷传人,已是天恩浩荡,仁至义尽。他既不领情,此后,便只该让他见我大明之刀兵!陛下的恩典虽广博无垠,但那鬼谷传人,他配吗?”
徐阶长叹一声,颓然地看着意气风发的严世蕃。
而严世蕃,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回望他。
差距!
天壤之别!
今日这金銮殿上,清流一党,再无一人能与严世蕃在口舌上争锋!
“张居正为何偏偏此时,护送太子去了那虚无缥缈的‘南巢’”
徐阶心中悲叹,他的得力臂助张居正,此刻并不在京城。
“说得好!”
嘉靖皇帝竟抚掌赞叹,重复着那句太祖之言。
“有酒便同饮,拔刀即相向。众卿,徐爱卿这句话,你们都忘了吗?”
徐阶立刻跪倒在地。
“臣臣不敢或忘!”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嘉靖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将目光缓缓移向严嵩。
“天降祥瑞,你这首辅,却一言不发,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吧,这‘胡当归云’,你解为何意?”
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点名严嵩,便是要他这个首辅,来一锤定音。
朝会辩论?
大明朝,只有一个皇帝。万事万物,皆由他一人之心意而决。
辩论,又有何意义?
满朝官员,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毕生所学的圣贤文章、经世之才,是那么的苍白无用。
“是,陛下。”严嵩跪下,苍老的声音却异常清淅。
“老臣以为,‘云’,指的便是我大明的云州。”
“我大明两京十三省,锦绣江山,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割地赔款,弃城失地之说!”
“‘当归云’,便是上苍昭示,我大明必将收复失地!我大明,不是注定衰败的末代之朝!更不是任人宰割的破碎帝国!”
年迈的严嵩,声音竟是如此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若不知其本性,单凭这番话,谁都会以为他才是清流领袖,国之栋梁!
御座之上,嘉靖皇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好!”
严嵩继续说道:“陛下,老臣斗胆再猜,这‘胡’字,非地,非族,而是一个人!”
“何人?”嘉靖皇帝明知故问。
答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包括皇帝自己。
但这个过场,必须走。
这个问题,必须问。
严嵩一字一顿,清淅无比地说道:“‘胡’,便是胡宗宪!”
“云州当归大明,胡宗宪当归云州!”
“此乃天意,陛下!”
“胡宗宪,注定要为我大明,统帅三军,收复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