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大营，中军主帐。
袁绍只着一件深色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兽皮的胡床上。案几上放着几碟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和一樽已冷的酒。他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更加蜡黄晦暗，眼窝深陷，白日里强撑出的那点亢奋与威严早已褪尽，只剩下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寒气。袁尚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残留着白日阵前连胜两将、威风八面的兴奋与红光，甲胄未卸，步履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与意气风发。
“父亲，您唤我？”袁尚行礼，声音里透着亲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白日父亲当众褒奖，让他觉得距离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又近了一步。
袁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坐吧。”
袁尚依言坐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帐内并无旁人，连平日不离左右的审配、逢纪也不在。这种私密的召见，让他心中微动。
沉默了片刻，袁绍缓缓开口，声音比白日沙哑许多，却异常清晰：“尚儿，今日阵前，你做得不错。”
袁尚心中一喜，忙道：“皆是父亲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孩儿不过略尽绵力。”
袁绍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抛开这些虚言。为父问你，你对眼下接下来的战局，如何看？”
“接下来的战局？”袁尚略一思索，白日里父亲在阵前的话语立刻浮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自当按父亲所言，厚赏今日有功将士，激励三军士气！同时，连夜赶造攻城器械，备齐云梯、冲车、投石机！待来日，我军挟大胜之威，器械齐备，一鼓作气，踏平刘备营寨，生擒刘备，一举扭转乾坤！”
他说得铿锵有力，眼中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在他想来，今日己方明明占了上风，刘备怯战而退，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
袁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袁尚说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不？”袁尚愣住了，“父亲这是何意？我军新胜，士气正盛，兵力又数倍于刘备，今日刘备分明是怯战退回营垒，正是我军进攻的良机啊！”
“良机？”袁绍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尚儿，你只看到了表面。”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刘备帐下，赵云、太史慈、张合，皆乃当世骁将，勇冠三军。刘备自起兵以来，连战连捷，其势如虹，其军锐气正盛！今日阵前，虽有兵力劣势，但以其军心士气，诸葛亮之智，岂会因你连胜两员偏将，便心生怯战，仓皇退守？”
袁尚眉头皱起，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头的部分热火，但他仍有不解：“可孩儿亲眼所见，他们确实退了，还丢弃了旌旗鼓角”
“那正是诸葛亮之计！”袁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洞悉后的冰冷，“诸葛亮此人，多谋善断。他见我大营背山面水，占尽地利，我军兵力又远胜于彼。强攻，则彼必伤亡惨重，难有胜算。故而，他今日才故意遣出两员不甚重要的将领，让你‘胜’之，骄你之心，长我军骄气。又佯装怯战败退，丢弃些无用之物，做出慌乱之态。其目的，便是要诱使我军以为有机可乘，贸然进攻，或至少让我军因这小胜而轻敌懈怠，甚至可能诱使我军离开这依山傍水的有利营址，前去追击，或在不利地形与其决战！他好以最小的代价，消耗甚至击败我们！”
袁绍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喘息了几下，看着儿子眼中逐渐浮现的恍然与惊愕，继续道：“若诸葛亮真想战，为何不派赵云、太史慈出马？以他二人之能，你可敢言必胜？”最后一句，问得直接而残酷。
袁尚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他虽然自负勇力，但也听说过赵云的威名，太史慈的箭术与骁勇更是闻名遐迩。若真是那二人出马他心中不由一凛。
“所以，”袁绍总结道，声音恢复了低沉，“今日之‘胜’，非胜也，乃敌之饵也。我军看似占优，实则危机暗伏。继续留在此地，与刘备对峙，或贸然进攻其营寨，皆非上策。”
袁尚消化着父亲的话，心中的兴奋与骄傲渐渐被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取代。他看向父亲，发现父亲此刻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锐利，与白日里那个看似被胜利冲昏头脑、下令追击的父亲判若两人。
“那父亲之意是？”袁尚试探着问。
袁绍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尚儿，你观审配、逢纪二人如何？”
袁尚心头一跳，审配与逢纪是支持他的核心谋士，也是他在嗣位之争中最大的倚仗。父亲此时单独问起，是何用意？是赞赏？还是敲打？他心中不由紧张起来，谨慎地答道：“审先生，为人刚直，忠于父亲，亦颇为看重孩儿，常于军政要务上指点于我。逢先生，机敏多智，对父亲亦是忠心耿耿，今日阵前献策，亦有道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袁绍的脸色。
袁绍听罢，脸上并无喜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看着儿子略显紧张的神情，心中暗叹，终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宽慰道：“你不必紧张。为父问你此二人，并非要责难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积攒力气。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毕剥声。
良久，袁绍才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苍凉，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为父的身体自己知道，一日不如一日了。这袁家的基业，这副重担，终归是要交出去的。”
袁尚心中一紧，既有对父亲病体的担忧，更有对那“重担”的渴望与悸动。他屏住呼吸，不敢插话。
“你兄长显思，虽为长子，然其人性刚好杀，缺容人之量。支持他的郭图、辛评等人，郭图专务内斗，排除异己，目光短浅；若不是听信其谗言，屡献分兵冒进之策，为父何至于在渤海遭此前所未有之惨败，丧尽精锐！”说到此处，袁绍眼中闪过痛悔与恨意，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渤海之败，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袁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辛评此人，见识谋略远不及田丰、沮授，甚至不如许攸、审配，然其为人尚有可取之处，对你兄长也算忠心耿耿。”袁绍评价着麾下谋士，如同盘点着即将散去的家当，“至于支持你的逢纪我之所以一直重用他，甚至纵容他，起初是为了用他来制衡田丰、沮授！”
“制衡田丰、沮授？”袁尚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欣赏逢纪的“才干”。
“田丰、沮授，”袁绍缓缓吐出这两个名字，语气复杂，“此二人，确有王佐之才，见识深远，忠心亦无可指摘。然，他们背后的家族，在冀州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田氏、沮氏，门生故吏遍布州郡，军中将领如战死的蒋奇、韩猛等，皆与其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田丰刚而犯上，沮授散尽家财以谏，在外人看来，是忠直敢言，是正义化身！可在为父看来”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在那种情境下，听了他们的，便意味着我袁本初，要向田丰、沮授，更是向他们背后那庞大的家族势力低头、妥协！我的威望，我的权柄，将受到挑战！那时我坐拥并、幽、冀三州之地，带甲数十万，岂能容忍麾下谋臣因家族势力而隐隐有凌驾主上之势？”
袁尚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从父亲这个角度去思考过田丰、沮授的问题。在他和许多人看来，那二人只是不懂变通、触怒父亲的直臣罢了。
“所以，”袁绍声音带着一丝冷酷，“我才对逢纪屡次抨击、构陷田丰、沮授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推波助澜！我本想借逢纪之手，打压田、沮二人的气焰，削弱其家族影响力。同时，与刘备的战争，本也是一个机会——若能战胜刘备，自然证明我不用田丰、沮授之策亦是英明，他们的声望自会下降。可惜”
他苦笑一声，满是自嘲与无奈：“事与愿违。我接连被刘备所败，丧师失地。田丰、沮授便又仗着其家族的势力和‘先见之明’，屡次进言，甚至咄咄逼人，述说他们当初如何正确，劝我悬崖勒马。沮授更是散尽家财相逼！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成了悲情英雄，我却成了昏聩不听忠言的暴主。那种情形下，我已无路可退。”
袁绍的眼神飘向虚空，“继续不听他们的，是错；听了他们的，更是错。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必须战胜刘备！只有胜利，才能挽回一切，才能证明我没有错！才能压住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袁尚，眼中充满了血丝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可是，我败了，一败再败，接二连三的失败证明他们‘说的对’！这更加助长了他们的声望与影响力！于是，我便借逢纪的构陷将田丰下狱，削弱沮授之权并将其软禁，他们的家族势力也确实被逢纪借着打压他们的机会，暗中削弱了不少。但这代价太大了。”
“支持你的审配，”袁绍话锋回到现实，“此人专权而无甚大谋，然于军事守御一道，确有所长，对你也算是一大助力。你二哥显奕，为人柔儒，难成大器，身边更无得力谋士辅佐。唯有你，显甫”
他看着袁尚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地问道：“为父欲趁此时机，立你为我袁氏基业之继承人！这副千疮百孔、却又重若千斤的担子，你敢接否？”